陳溝縣大牢的氣息,比之榆山縣衙的架閣庫,更多了幾分凝滯與絕望。潮濕的霉味混雜著久不洗漱的人體酸腐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里。宋慈在李知縣的陪同下,再次踏入這片陰森之地。李知縣臉上帶著幾分惴惴不安,他已知曉宋慈在榆山縣的調查結果,此刻心情復雜,既有洗脫失察之罪的慶幸,更有被流言愚弄的羞慚。
牢子張頭早已得到吩咐,恭敬地將二人引至關押金鈴子等人的牢房前。相較于初次被關押時的陰沉鎮定,此刻的金鈴子顯得憔悴了許多,亂發覆額,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宋慈時,依舊閃爍著桀驁與警惕的光芒,如同困在籠中的受傷野獸。
“金鈴子,”宋慈示意牢頭打開牢門,他并未進去,只是站在柵欄外,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里面的人,“本官乃提點刑獄宋慈,奉旨查辦你涉嫌榆山縣輪奸剁足一案。”
金鈴子喉嚨里發出一聲沙啞的嗤笑,帶著濃濃的譏諷:“又是這套說辭!老子說過多少次了!平方縣的事,老子認!其他地方,殺過人,放過火,老子也敢作敢當!唯獨榆山縣這樁沒影子的破事,休想扣在老子頭上!”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宋慈,眼神兇狠,“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別拿這莫須有的罪名來惡心人!”
他的反應激烈而直接,那種被冤枉的憤懣,不似作偽。連一旁的李知縣,此刻親眼見到,再結合宋慈的調查,心中也不由得信了幾分。
宋慈并未因他的態度而動怒,語氣依舊平穩:“本官剛從榆山縣回來。”
金鈴子愣了一下,隨即冷哼道:“那又如何?找到苦主了?找到老子砍下來的腳了?”
“苦主找到了,”宋慈緩緩道,“是城西一位王貢生家。月前,他家老夫人壽辰,聘請戲班唱堂會。當晚,確有賊人潛入內宅西廂房行竊。”
金鈴子眼神微變,但依舊嘴硬:“關老子屁事!”
“賊人潛入時,驚醒了在房內休憩、身體不適的王夫人。王夫人受驚尖叫后暈厥。賊人慌亂,竊取少量財物后逃逸。王夫人在掙扎間,失落了一只睡鞋。”宋慈語速不快,將王貢生所述的事實,清晰地道出。
牢房內安靜下來,連另外三個原本縮在角落的犯人也豎起了耳朵。金鈴子眉頭緊鎖,似乎在消化這段話。
“這便是榆山縣那晚,發生在王貢生家的全部事實。”宋慈的目光掃過金鈴子及其同伙,“入室,盜竊,驚暈女眷,失鞋。僅此而已。”
金鈴子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就……就這樣?那……那什么輪奸……剁足……”
“并無此事。”宋慈斬釘截鐵,“王貢生親口證實,其妻只是受驚病倒,并未遭受性侵,更無肢體傷殘。所謂輪奸、剁足,純屬子虛烏有。”
“不可能!”金鈴子失聲叫道,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的神色,“那……那牢子里的人明明說……”
“他說他聽到的,是已經過無數人添油加醋、扭曲變形的流言。”宋慈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最初的‘驚暈’,傳成了‘輪奸’;無意的‘失鞋’,傳成了殘忍的‘剁足’。而你們幾個,”他的目光銳利地看向金鈴子,“不過是這流言在尋找一個足夠兇惡的載體時,被選中的‘主角’罷了。只因你金鈴子名頭夠響,惡名夠盛,足以匹配這個被虛構出來的、極度血腥殘忍的故事。”
金鈴子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宋慈,臉上的兇狠、桀驁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誕的、幾乎要笑出來的表情,但那笑容最終化為了一聲扭曲的、不知是哭是笑的哽咽。他猛地用帶著械具的雙手抱住頭,蹲了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哈哈……哈哈哈……輪奸?剁足?他娘的……竟然是……是這樣?”他聲音嘶啞,充滿了自嘲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老子在平方縣殺人越貨,眼睛都不眨一下,卻要背著這口憑空飛來的黑鍋?差點……差點就因為這么個狗屁不通的謠言,被千刀萬剮?”
另外三個同伙也面面相覷,臉上皆是后怕與不可思議。
李知縣在一旁,聽得額頭冷汗涔涔。他此刻才完全明白,自己當初那份六百里加急的奏折,是基于一個何等荒謬的基底。
宋慈靜靜地看著情緒失控的金鈴子,等他稍微平靜一些,才繼續開口:“現在,你可以告訴本官,你又是從何處,聽聞這關于‘榆山貢生家輪奸剁足’的流言?而且,似乎知道的版本,與牢子所聞,細節頗為吻合?”
金鈴子緩緩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了宋慈一眼,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隱瞞,啞聲道:“是……是在來陳溝縣之前,路過一個叫三河鎮的地方,在鎮上的賭場里,聽幾個輸紅了眼的賭棍閑扯淡說的。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平方縣的金鈴子,在榆山縣干了票大的,玩了貢生家的女人還不過癮,還把腳砍了帶走……當時老子還只當是旁人冒名,或是巧合,心里還罵是哪個不開眼的混蛋壞了老子的‘名聲’……沒想到,沒想到……”他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荒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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