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榆山縣衙為他準備的臨時住所,宋慈并未立刻歇息。書房內燭火通明,他端坐案前,鋪開一張素箋,老書吏在一旁默默研墨。空氣中彌漫著墨錠化開的清香,與窗外滲入的夜寒交織在一起。
宋慈提筆蘸墨,筆尖懸于紙上方寸之間,卻并未立刻落下。他閉目凝神,白日里在市井茶館聽聞的種種流言碎片,與王貢生那飽含屈辱與驚懼的供述,在他腦海中交錯、碰撞、拼接。他需要將這條由謠言編織而成的、扭曲的鏈條,清晰地還原出來。
筆尖終于落下,沉穩而有力。他在紙的中央,寫下了“王貢生家竊案”六個字,畫了一個圈。
“此為源起。”他像是在對老書吏說,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時間,月前,王家老夫人壽辰,聘請戲班,于前院唱堂會。內宅空虛。”他在旁邊標注了時間與背景。
“事件:賊人撬窗潛入西廂房。驚醒抱病休憩的王夫人。王夫人受驚尖叫后暈厥。賊人慌亂,竊取少量金銀首飾后逃逸。王夫人失落一只睡鞋。”他在“源起”下方,延伸出幾條線,分別寫上“入室”、“驚擾女眷”、“竊財”、“失鞋”。
“此為事實,簡單,清晰,并無甚離奇之處。”宋慈的聲音平靜無波,“然,此事被某些知情人泄露。或是當晚賓客中眼尖者窺見異常,或是王家仆役未能嚴守口風,又或是地保巡夜察覺蛛絲馬跡……總之,秘密如同堤壩蟻穴,一旦出現,便難阻擋。”
他在“源起”旁另起一列,寫下“初階流言”。
“初階流言,始于事實,略作渲染。”他筆走龍蛇,“‘王家唱戲那晚進賊了!’‘聽說偷了不少值錢東西!’‘好像還把王夫人嚇暈過去了!’‘嘖嘖,房里就一個女人家……’”他在旁邊寫下關鍵詞:“盜竊”、“驚暈”。此時,流言尚在事實框架內,只是增添了細節想象和對他人家事的好奇。
“然,人性喜獵奇,好以最大惡意揣度隱私。”宋慈的筆鋒轉向另一列,寫下“二階流言”,“‘暈過去?怕不是那么簡單吧?房里就一個婦人,賊人好幾個……’‘聽說不止偷東西,怕是……把人給……玷污了?’”他寫下“輪奸?”二字,并在后面打上了一個問號。至此,流言開始質變,從財產侵犯滑向性暴力想象,滿足了傳播者隱秘的刺激感。
“這‘輪奸’二字,一旦出口,便如野草瘋長。”宋慈的筆跡愈發冷峻,開辟第三列,“三階流言”。“‘何止玷污!聽說那伙賊人兇殘得很,完事后還把人的腳給砍了下來!為了滅口,還是有什么怪癖?’”他在旁邊重重寫下“剁足!”。恐懼與血腥元素的加入,讓流言的沖擊力呈指數級增長,徹底脫離了事實軌道,變成了一個恐怖傳說。
“至于賊人身份,”宋慈在流言鏈條的最末端,寫下“終階附會”,“最初或是‘幾個小毛賊’,但隨著故事越發駭人,普通的毛賊已不足以承載這故事的‘分量’。于是,需要更兇惡、更傳奇的人物來匹配。平方縣通緝的江洋大盜‘金鈴子’,名頭響亮,惡行累累,正是最合適的‘主角’。”他寫下“金鈴子(江洋大盜)”,并用線條將前面所有的駭人元素都與這個名字連接起來。
一張清晰的謠言演化圖呈現在素箋之上。從源起的簡單竊案,經過“驚暈—輪奸—剁足”的層層升級,再到作案者身份從“毛賊”到“悍匪”直至“金鈴子”的終極附會,一條完整的、扭曲的謠言鏈條,觸目驚心。
老書吏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低聲道:“大人明察秋毫……這流言蜚語,竟能如此顛倒黑白,憑空造孽!”
宋慈放下筆,輕輕吹干紙上的墨跡,眼神銳利如刀:“并非憑空。它抓住了人心最底層的恐懼——對暴力的恐懼,對性侵害的恐懼,對殘肢斷臂這類極端殘忍行為的恐懼,以及對那些隱匿在黑暗中、無法無天悍匪的恐懼。傳播者未必心存多大惡意,多數只是尋求談資,滿足窺私欲與刺激感,但在這一次次添油加醋、以訛傳訛中,他們共同編織了這張足以殺人的羅網。”
他拿起那張紙,燭光將紙背的墨跡映得有些模糊,仿佛那些扭曲的字眼都在跳動。“王貢生懼于名節,選擇沉默,等于放棄了澄清事實的最佳時機,任由這謠言在暗處發酵、變異。而陳溝縣的牢子,偶然聽到了這已經高度變異的‘故事’版本,因其細節具體(貢生家、輪奸、剁足),便信以為真,稟報了李知縣。李知縣年輕,聞此重案,又恰巧拿住了名叫‘金鈴子’的悍匪,自然先入為主,以為抓到了正主。”
“如此一來,”宋慈將紙輕輕放在桌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一個地方性的、普通的盜竊案,經過謠言的層層包裝和遠距離傳遞,竟然成了一樁證據‘確鑿’、指向朝廷通緝要犯的驚天大案。若非本官親至榆山,深入市井,訪得貢生,恐怕金鈴子這‘榆山輪奸剁足’的罪名,便要坐實了。屆時,他之前所犯諸案,加之這樁莫須有的大罪,足以判他凌遲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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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吏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真是……人言可畏,甚于刀劍!”
“更可畏的是,”宋慈的目光穿透窗紙,望向無邊的黑夜,“這謠言并非止于陳溝縣大牢。它還在繼續傳播。你我在茶館市井所聞,版本已然各異,可以想見,在更遠的州縣,這故事不知又會演變成何等光怪陸離的模樣。或許會有說書人將其編成話本,或許會有百姓以其恐嚇孩童……真相,早已湮沒在這張越織越大、越織越密的謠言之網中了。”
書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燈花,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明日返程陳溝,”宋慈最終打破了沉默,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穩與決斷,“需將此番調查所得,連同這張‘謠言織網圖’,一并呈報朝廷。不僅要還金鈴子一個‘部分’清白,更要讓朝廷,讓天下人知曉,謠言誤國,查案需重實證,輕虛言。刑獄之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他小心的將那張墨跡已干的紙折疊好,收入懷中。那不僅僅是一張紙,更是一份關于人性弱點與信息扭曲的沉重證物。
夜更深了。榆山縣的百姓大多已沉浸在夢鄉,無人知曉,一場因謠言而起的風波,已在一位刑獄官的抽絲剝繭下,顯露出了它荒誕而可怕的本來面目。而編織這張網的,是無數張看似無心的嘴,以及深植于人性深處的,那點對獵奇與恐怖的隱秘渴望。
真相,有時候并非被刻意隱藏,而是在傳播的路上,被一點一點地,涂抹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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