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緩緩浸染了陳溝縣略顯凌亂的街巷。深秋的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打著旋兒,撞開了一間臨街酒店虛掩的門扉,帶來一股刺骨的涼意。
店里光線昏沉,僅靠柜臺上的一盞油燈和壁爐里跳躍不定的火焰照明。空氣里混雜著劣質燒刀子酒的辛辣、炭火烘烤過度的焦糊,以及一群剛卸下差事的男人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與疲憊。四名身著公服、腰佩鐵尺鎖鏈的捕快,圍坐在一張油膩的方桌旁,桌上的碗碟已然狼藉,殘羹冷炙訴說著宴席的尾聲。
“娘的,這鬼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粗壯漢子搓著手,甕聲甕氣地抱怨,他叫趙虎,是這幾個捕快的頭兒,“這趟差事跑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旁邊一個精瘦的漢子,名叫王五,嘿嘿一笑,給自己又斟了半碗酒:“虎哥,事兒總算是辦利索了。能在回衙交差前,有這么頓熱乎酒菜墊底,已是知縣大人體恤。”他小口啜飲著,眼神卻像老鼠般靈活,不經意地掃視著店內。
另外兩人,一個年輕些,叫李栓,正對著爐火出神,臉上還帶著初入公門的青澀與對溫暖的單純渴望;另一個年長些,沉默寡言,只悶頭抽著旱煙,煙鍋一明一滅,映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
這間“悅來客棧”實在算不得體面,地處縣城邊緣,接待的多是南來北往的行腳商販、苦力流民,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此刻,除了他們這一桌,角落里還蜷縮著幾個趕路模樣的客人,似是困極,趴在桌上打盹。跑堂的伙計無精打采地擦拭著仿佛永遠也擦不干凈的柜臺,掌柜的則在柜臺后打著算盤,噼啪作響,為這昏沉的氛圍增添了幾分煩躁的節(jié)奏。
趙虎將碗里最后一點酒灌下喉,一股熱流從喉嚨燒到胃里,驅散了些許寒意。他滿足地打了個酒嗝,正準備招呼兄弟們結賬回衙,目光卻無意中被剛進門的一伙人吸引了過去。
門是被輕輕推開的,四個人,魚貫而入。他們穿著普通商販常穿的粗布棉袍,風塵仆仆,像是趕了遠路。但他們的動作過于輕悄,進門時甚至沒有帶進多少寒風,與這店里粗獷的氛圍格格不入。為首一人,個子不高,面容普通,扔進人堆里立刻就會找不到,唯獨一雙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進來后迅速掃視了一圈店內,目光在趙虎他們這桌公門中人身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
“掌柜的,四碗素面,一壺熱茶,快點。”他聲音不高,帶著點沙啞,是常見的客商口音。
另外三人跟在他身后,各自尋了張靠墻的桌子坐下,彼此間幾乎沒有交流,只是默默地放下隨身攜帶的包袱。那包袱看起來不大,卻似乎有些分量。其中一人下意識地將包袱往自己身邊攏了攏。
王五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趙虎,壓低聲音:“虎哥,瞧見沒?有點意思。”
趙虎沒吭聲,只是瞇起了眼睛。多年的捕快生涯,練就了他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這四個人,太“干凈”了。不是指衣著,而是指狀態(tài)。尋常客商,經過長途跋涉,要么是滿身疲憊、怨聲載道,要么是因找到歇腳處而略顯放松。但這四人,雖然也顯疲態(tài),眉宇間卻繃著一根弦,一種下意識的戒備,仿佛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狀況。他們的沉默也顯得過于刻意,不像熟識的同行伙伴,倒像是……需要避免言多必失。
“許是累了,莫要多事。”年長的捕快磕了磕煙袋鍋,渾濁的眼睛瞥了那邊一眼,低聲道。
李栓也好奇地望過去,年輕人總是更容易被神秘感吸引。他看到那四人中,有一個臉頰帶疤的漢子,正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角,手指關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不像是常拿算盤或者趕車的手。
跑堂的伙計把面和茶端了上去。四人低頭默默吃著,依舊沒什么交談,只有吸溜面條和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店里一時間只剩下壁爐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門外愈發(fā)凄厲的風聲。
然而,這種刻意的平靜,反而在趙虎心里投下了更重的陰影。他注意到,那個為首之人在喝茶時,端碗的姿勢很穩(wěn),手指修長,虎口處似乎有長期握持某種東西留下的細微痕跡。是刀?還是……?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更大的風聲,幾乎要將門板吹開。角落里一個打盹的行商被驚醒,嘟囔著罵了一句。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讓那四個“客商”幾乎同時停下了動作,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目光銳利地投向門口,手也不自覺地按向了各自放包袱的位置。直到確認只是風聲,他們才緩緩放松下來,繼續(xù)低頭吃面。
這個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反應,像一道閃電,劈中了趙虎。這不是普通行商該有的警覺!這更像是……一種做賊心虛,一種長期處于危險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的本能。
王五顯然也看到了,他湊到趙虎耳邊,氣息噴出濃重的酒味:“不對勁,虎哥。尋常買賣人,聽見風聲能嚇成這樣?你看他們放手的位置,那包袱里,怕不是綢緞藥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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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虎的心沉了下去。李知縣年輕,上任不久,最重地方治安,三令五申要對可疑人等嚴加盤查,務求對得起朝廷俸祿和黎民百姓。平日里,陳溝縣也算太平,沒出過什么大案要案,若這幾人真有問題,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日后追究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酒意醒了大半。身為公門中人,那份“寧可疑錯,不可放過”的責任感,以及對潛在危險的嗅覺,讓他做出了決定。
他朝王五和李栓使了個眼色。王五會意,不動聲色地調整了坐姿,手按在了腰間的鐵尺上。李栓有些緊張,但還是挺直了腰板。
趙虎站起身,臉上擠出一個還算客氣的笑容,朝著那桌人走了過去。他的腳步不重,但在寂靜的店里卻顯得格外清晰。那四人立刻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帶著警惕和詢問。
“幾位朋友,面生得很啊。”趙虎在離他們桌子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拱了拱手,“打哪兒來?到我們陳溝縣是辦貨還是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