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刻,宮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如同卸下了禁錮一夜的枷鎖。微弱的晨曦混雜著宮燈尚未熄滅的光,灑在漢白玉的臺階和朱紅的宮墻上,為這座經歷了一場風暴的皇城鍍上了一層清冷而疲憊的色澤。
保和殿內的人群開始魚貫而出。朝臣們大多沉默不語,臉上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慶幸與深深的疲憊,相互之間只是用眼神簡單交流,便匆匆離去,只想盡快回到府中,消化這驚心動魄的一夜。番邦使節們則神色各異,大理、高句麗等使節面露釋然,低聲交談著,對宋慈投去混合著好奇與敬佩的一瞥。遼國正使耶律成臉色依舊陰沉,他率領使團快步離開,未曾與任何宋臣道別,韓冰緊跟其后,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那件不合規制的漢家內衣,成了他乃至整個遼使團今夜難以抹去的尷尬印記。
喧囂與騷動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空曠寂靜的殿宇,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著香料、酒肴與一絲無形血腥的復雜氣味,這個城市似乎也在訴說著塵埃落定的感覺。
宋慈是最后一批離開保和殿的。他婉拒了幾位同僚欲上前攀談的意圖,獨自一人站在高大的殿門前,望著漸漸散去的人流。皇帝在案件審定后,已擺駕回內宮,離去前,只對宋慈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和一句“宋卿辛苦,后續之事,依律辦理即可”,并未再多言。天家威嚴,不容侵犯,宮闈丑聞,亦需遮掩,各國使節需安人心,
吳江安排好侍衛的輪值和后續看守事宜后,來到宋慈身邊,低聲道:“大人,王慶已打入死牢,等候刑部批復。丁奎、張華、任一也已分別收監,臨安府會依‘移尸、匿證、擾亂公務’等律條論處。”
宋慈微微頷首。丁奎為情所困,張華因怨生隙,任一懼禍自保,他們并非元兇,但其行為無疑助長了罪行的隱蔽,擾亂了王法,必須受到懲處,這也是律法公正的一部分。
“宮中……怕是要安靜一陣子了。”吳江望著逐漸亮起的天空,感慨道,似乎也在期待著什么。
宋慈沒有回答。安靜?或許只是表象。王慶伏法,但他貪污的款項流向何處?是否還有同黨?徐震那本記事本上,是否還記載了其他不為人知的秘密?皇帝那句“依律辦理”背后,是否也存了將此事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的心思?這些,都如同潛藏在冰面下的暗礁,不會因一樁案件的告破而消失。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重重宮闕,望向那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飛檐。這皇城,依舊巍峨壯麗,是天下權力的中心,也是無數欲望和秘密交織的牢籠。它用繁華與秩序掩蓋了其下的污濁與算計,如同王慶用家國大義粉飾其貪婪的內心。今日,他撕開了一道口子,讓陽光照進了一隅黑暗,但這黑暗何其深邃。
“吳江,”宋慈忽然開口,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你覺得,這宮墻之內,今日之后,是會有所改變,還是依舊故我?”
吳江愣了一下,思索片刻,苦笑道:“大人,屬下只是個武夫,不懂這些大道理。只是覺得,人心里的貪欲和算計,怕不是倒下一個王慶就能絕了的。這地方……終究是這地方。”
宋慈默然。吳江的話簡單,卻直指核心。制度或許能約束行為,卻難以根除人心中的惡魔。只要這皇城依舊代表著無上的權力和資源,圍繞著它的爭奪與黑暗就不會停止。
他想起王慶在供述時那扭曲的面孔,想起丁奎為張華頂罪時那不顧一切的沖動,想起張華看到徐震尸體時那混合著恐懼與快意的眼神,想起任一抱著那把洗凈的剔骨刀時那瑟瑟發抖的模樣……這一夜,他看到的不僅是罪案,更是赤裸裸的人性。忠誠與背叛,貪婪與恐懼,愛情與怨恨,在這高墻之內以最極端的方式碰撞、爆發。
他整頓了一下衣冠,邁步走下保和殿的臺階。腳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官袍在微涼的晨風中輕輕拂動。
宮道漫長而寂靜,偶爾有負責清掃的太監宮女遠遠看到他便躬身避讓,眼神中充滿了敬畏,甚至是一絲恐懼。宋慈知道,他今夜“不通情理”、堅持閉宮查案的事跡,恐怕早已傳遍宮廷,他在這深宮之內,已然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一個能撕破一切偽裝,直抵真相的“異類”。
但這正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道。無論身處何地,面對何人,真相與律法,永遠是他行事的準則。
走出最后的宮門,臨安府的街市已然蘇醒,早點的香氣和商販的吆喝聲隱隱傳來,充滿了世俗的煙火氣息。與剛剛離開的那個肅殺、壓抑的皇宮相比,恍如隔世。
宋慈沒有立刻回府,而是信步走到御街附近的一座石橋上,憑欄遠眺。河水在晨曦中波光粼粼,倒映著逐漸明亮起來的天空。
案件已結,兇手伏法,皇帝認可,使節無言。從表面上看,這無疑是一個圓滿的結局。他維護了律法的尊嚴,證明了真相的力量。
然而,他心中并無多少輕松與喜悅。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明悟。
皇城的塵埃已然落定,但人心的塵埃,永難落定。北迎閣的血跡會被清洗,暗道的秘密會被再次封存,歌舞升平會掩蓋掉這一夜的驚心動魄。一切似乎都會回歸原樣。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他親手揭開的那道傷疤,會成為一個警示,也會成為一個開端。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凜冽而自由的空氣,轉身,匯入了漸漸熱鬧起來的人流。背影依舊挺拔,堅定。
他的路,還很長。而這皇城,以及這天下,需要他這樣執著于真相的人。黎明已然到來,但守護這光明,需要永不松懈的警惕與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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