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不幸女子的形象,基于王一嫂的泣訴和屋中整潔的布置:勤懇、賢惠、堅貞。她日夜期盼丈夫歸來,守著的不僅是一個家,更是一份承諾與情義。她枕下放剪,防的是外賊,卻萬萬沒想到,最終需要以死相抗的,竟是來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與侮辱。
她那奮力一擊,包含了多少驚恐、憤怒與絕望?而當燈光照亮丈夫死狀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又是如何轟然崩塌?清白得以證明,但證明的方式卻如此慘烈,代價如此巨大。社會禮法、人言可畏、內心巨大的罪責感與幻滅感……頃刻間便將她徹底吞噬,唯有死,才能解脫。
這一場悲劇里,沒有贏家。
任玉虎玩火自焚,死在自己愚蠢的猜忌之下,可悲,可鄙。
張初香剛烈殉節,證明了清白,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嘆,可悲。
宋慈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火光跳動,映照著他眼角的細紋和眉宇間的疲憊。
他想起民間那些流傳的關于“貞潔”的故事,想起村口那座巍峨的牌坊。這個世道,對女子貞潔的要求近乎嚴苛,如同一把無形的枷鎖。而任玉虎,便是被這種觀念異化,同時又用這種觀念作為利刃,刺向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此案,與其說是一樁謀殺案,不如說是一場由人性弱點、社會觀念共同釀成的悲劇。它發生在小小的牌坊村,卻又何嘗不是這世間無數猜忌與誤解、壓迫與反抗的一個縮影?
律法可以裁定案件的性質,可以懲罰作奸犯科之徒,卻難以根植于人心深處的那點疑竇,難以消除那無形中殺人的禮教枷鎖。
他能做的,便是以證據和邏輯,還原真相,還枉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個明白。讓張初香的剛烈不被污名,讓任玉虎的荒唐無所遁形。
但這真相本身,卻又是如此地令人感到悲涼與無力。
宋慈輕輕吁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吹得燭火一陣晃動。他重新提起筆,蘸飽了墨,在卷宗末尾,鄭重地添上了自己的判詞與簽名。
筆鋒落下,此案便正式了結。
他放下筆,將卷宗合起,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響。
夜更深了。窗外萬籟俱寂,唯有更夫打更的梆子聲,悠遠而清晰地傳來,一聲,又一聲,回蕩在臨安府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在敲打著世道人心。
宋慈獨坐燭下,良久未動。那跳躍的燭光,卻再也化不開他眉間那抹因洞悉人性悲涼而凝結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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