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將臨安府衙高大的屋檐染上一層沉郁的靛藍。書房內,牛油大燭已然點燃,跳動的火光將宋慈的身影拉得悠長,投在擺滿卷宗的墻壁上,微微晃動。
他獨坐案前,面前攤開著墨跡未干的牌坊村雙尸案卷宗。蠅頭小楷詳細記錄了現場勘驗結果、物證清單、鄰人證言以及最終的推斷結論。書記吏文筆工整,條理清晰,一樁駭人血案,此刻已化作冰冷而客觀的文字,等待用印封存。
然而,宋慈的目光卻并未停留在卷宗之上。他指尖夾著一支狼毫筆,久久未曾蘸墨,只是凝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眼神深邃,不見破案后的釋然,反而凝著一層更深的倦怠與沉重。
燭火噼啪一聲輕響,拉回了他的思緒。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后靠,閉上雙眼。
白日里牌坊村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重現。
王一嫂那驚駭欲絕的慘白面容……
村民擠攘窺探時既恐懼又興奮的眼神……
地保馬建業初聞真相時的震驚與恍惚……
屋內凝固的暗紅血泊、扭曲的尸身、以及那把沾滿夫妻鮮血的冰冷剪刀……
最后,是那塊粗糙的、帶著死結痕的蒙面黑布。
一切證據鏈嚴絲合縫,邏輯推演無懈可擊。案子已斷,現場已清理,尸身已由親屬領回,不日便將下葬。此案于他而言,已可蓋章定論,歸檔入庫。
但,為何心中這股滯悶之氣,卻久久難以紓解?
他辦案多年,勘驗尸骸無數,緝拿兇徒如麻,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世間罪惡千奇百怪,人性之詭譎陰暗,他自認見識不少。然而,此案卻格外不同。
它并非奸邪之徒處心積慮的謀殺,也非一時激憤的失手。它源于一種更為普遍、卻也更為幽微的毒素——猜忌。
任玉虎。這個素未謀面的商人。宋慈在腦中勾勒著他的形象:或許精明,能在外奔波三年積攢下財富;或許內心深處卻藏著難以言說的自卑與多疑。離家日久,外界的風言風語,或是自身因地位變化而滋生的膨脹與控制欲,像毒藤般悄然纏繞了他的心智。他對妻子的貞潔產生了懷疑,而這懷疑,并未通過溝通或觀察來消解,反而在他心中發酵、變質,最終孕育出那個荒唐、冷酷、甚至堪稱變態的“試探”計劃。
蒙面、夜歸、藏金、潛窗……這一系列行為,需要何等冰冷的算計,又是何等地不將其妻張初香視為一個活生生、有情感、有尊嚴的人?在他眼中,妻子或許更像是一件需要被檢驗真偽的貨物,一處需要被測試牢固程度的關卡。
而張初香。
宋慈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不幸女子的形象,基于王一嫂的泣訴和屋中整潔的布置:勤懇、賢惠、堅貞。她日夜期盼丈夫歸來,守著的不僅是一個家,更是一份承諾與情義。她枕下放剪,防的是外賊,卻萬萬沒想到,最終需要以死相抗的,竟是來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與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