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山縣東市的“四海茶館”,是縣城里消息最靈通的地方。這里魚龍混雜,氣味也格外豐富,劣質茶葉的澀味、汗味、油炸果子的膩味,以及眾人呼出的濁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于市井的、鮮活而粗糲的氛圍。跑堂的伙計提著長嘴銅壺,在擁擠的桌椅間靈活穿梭,高聲唱喏。說書先生尚未登場,茶客們三五一堆,嗑著瓜子,唾沫橫飛地談論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傳聞。
宋慈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青布直裰,打扮得像個尋常的教書先生或落魄文人,帶著同樣換了便服的老書吏,揀了個靠窗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兩碗最便宜的粗茶擺上桌,他們便如同滴水入海,融入了這片喧囂之中。
起初,傳入耳中的多是些家長里短、田畝收成、物價漲跌的閑聊。宋慈并不著急,只是慢條斯理地呷著苦澀的茶水,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茶館內眾生相,耳朵卻像最精密的篩子,過濾著每一句可能相關的對話。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鄰桌幾個腳夫模樣的漢子,談話內容引起了宋慈的注意。他們似乎剛卸完貨,臉上帶著疲憊,聲音也格外響亮。
“……聽說了沒?前陣子西邊好像出了檔子邪乎事。”一個黑臉漢子灌了口茶,抹著嘴說道。
“西邊?啥事?”同伴好奇地問。
“不太清楚,就隱約聽人叨咕,說是什么大戶人家,夜里進了賊,不光偷東西,還……還把人家女眷給……”黑臉漢子壓低了點聲音,但在這嘈雜環境里,依舊清晰,“給糟蹋了!”
宋慈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老書吏也立刻提起了精神,不動聲色地往那邊側了側身。
“真的假的?哪家???沒聽說報官啊?”另一個瘦小些的腳夫驚訝道。
“誰知道呢?這種丑事,捂還來不及,誰肯聲張?”黑臉漢子撇撇嘴,“我也是聽隔壁縣一個跑買賣的順嘴提了一句,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那賊人兇得很,叫什么……什么金串子還是銀鈴子來著?”
“金鈴子!”旁邊一個一直沒說話的老成腳夫突然插嘴,他皺著眉頭,似乎在回憶,“對,是叫金鈴子!說是平方縣那邊過來的江洋大盜,殺人不眨眼的!”
“對對對!就是金鈴子!”黑臉漢子一拍大腿,“你說這世道……”
他們的談話很快又被其他話題帶偏,但“大戶人家”、“進賊”、“糟蹋女眷”、“金鈴子”這幾個關鍵詞,卻像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宋慈心中漾開了漣漪。信息依舊模糊,來源是“聽人說”,但至少證明,關于金鈴子作惡的流言,確實在民間,至少是在底層流動人口中,有所傳播。
宋慈對老書吏使了個眼色。老書吏會意,起身裝作活動筋骨,慢慢踱到那幾個腳夫附近,搭訕了幾句,遞過去幾顆隨身帶的炒豆,很快便聊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他回到座位,低聲道:“大人,問清楚了。他們也是道聽途說,源頭是河間縣一個行商,具體哪家出事,都說不清,只說大概在榆山、河間這一帶?!?/p>
宋慈微微頷首。流言如同野火,往往只知其勢,難尋其源。
又在茶館坐了片刻,聽到的多是些捕風捉影的閑話,再無更有價值的信息。宋慈放下幾枚銅錢,起身離開。老書吏緊隨其后。
接下來一整天,宋慈如同一個真正的游方文人,流連于榆山縣城的幾個主要集市、碼頭以及城隍廟前等人煙稠密之處。他有時駐足于小攤前,聽著攤主與顧客的討價還價;有時混在圍觀看雜耍的人群里,捕捉著只言片語;甚至在一處街角,聽幾個閑漢蹲在那里吹牛扯淡。
信息的碎片,開始一點點匯聚。
在碼頭上,從一個扛包的苦力口中,他聽到了更具體的說法:“……嗨,什么大戶人家,我聽說是城西那個姓王的貢生家!家里請戲班子唱堂會,賊就摸進去了!”
在城隍廟前,一個賣香燭的老嫗,神秘兮兮地對熟客低語:“造孽啊……聽說不止是糟蹋了,那賊人還把人家姑娘的腳給……唉,作孽啊!”她沒說下去,只是連連搖頭,臉上帶著恐懼與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