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通往臨安的官道上,兩騎快馬踏碎秋日清晨的薄霜,疾馳如風。
當先一騎,是名公差,背負加急文書,神色肅穆。緊隨其后的男子,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面容清癯,膚色是因常年奔波而呈現的微黝。他雙眉如刀,眼神銳利如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偽與迷障。身上并未穿著官服,僅是一襲玄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藏青斗篷,抵御著凜冽的寒風。他控韁的姿態穩健有力,整個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劍,沉靜,卻散發著不容忽視的鋒芒。
他,正是名動江南的提點刑獄司——宋慈,宋惠父。
八百里加急文書送達信州時,他剛勘驗完一樁鄉間疑案。老友李生字里行間透出的焦灼與沉痛,讓他沒有絲毫耽擱,將手頭公務簡單交割,便帶著一名貼身護衛,星夜兼程,直奔臨安。
越是接近這座南宋都城,秋色愈濃。遠山層林盡染,近郊稻田已收割完畢,留下整齊的稻茬,天地間透著一股繁華落盡的蕭索。宋慈卻無心欣賞這沿途景致,他的腦海中,反復思量著李生信中的寥寥數語——“書院學子橫死,現場詭秘,府衙束手,人心惶惶,清譽危殆,唯兄可解此厄。”
能讓一向持重、愛惜羽毛的李生說出如此重話,甚至不惜與地方知府齟齬,此案定然非同小可。書院,本是清靜之地,育才之所,竟成了兇案現場。死者是何人?因何而死?兇手又是何人,竟敢在斯文之地行此兇頑之事?
無數疑問在他心中盤旋,催促著他不斷策馬揚鞭。
抵達臨安城時,已是午后。穿過熙攘喧鬧的街市,繞過碧波蕩漾的西子湖,宋慈二人徑直來到了位于城西鳳凰山麓的臨安書院。
書院門前,早已不復平日的寧靜。雖無閑雜人等圍觀,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守門的院役神色警惕,見到風塵仆仆的宋慈,驗看過官憑文書后,不敢怠慢,連忙躬身引路。
“宋提刑,祭酒大人已在‘明倫堂’等候多時了。”
步入書院,宋慈刻意放緩了腳步,銳利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亭臺樓閣,掩映在古木之間,飛檐斗拱,彰顯著百年學府的底蘊與氣度。回廊墻壁上,刻著先賢語錄,墨跡猶新。然而,本該充盈著朗朗書聲的庭院齋舍,此刻卻異樣地安靜。偶爾有學子匆匆走過,也是低著頭,步履急促,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惶與猜疑,彼此間的交談也壓得極低,如同驚弓之鳥。
一種沉悶的、被恐懼壓抑的氣氛,如同無形的蛛網,籠罩著這座聞名遐邇的書院。
宋慈心中微沉。李生信中所言不虛,命案的發生,已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徹底打破了此地的平靜,引發的漣漪正侵蝕著每一個人的心神。
明倫堂內,李生獨自一人負手立于窗前,望著庭院中幾株凋零大半的秋菊,背影顯得格外孤寂與沉重。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過身。
“惠父!”李生搶步上前,一把抓住宋慈的手臂,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絲顫抖,“你總算來了!”
短短數日不見,李生仿佛蒼老了十歲,眼窩深陷,鬢角似乎又添了幾縷白發。往日那份儒雅從容的氣度,已被深深的憂慮和疲憊取代。
宋慈反手握住老友冰涼的手,沉聲道:“文淵兄,久等了。情況我已大致知曉,莫急,慢慢說。”他稱呼的是李生的表字,以示親近與安撫。
兩人分賓主落座,仆役奉上熱茶后便被屏退。明倫堂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氣氛凝重。
“惠父,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勞動你大駕。”李生嘆了口氣,臉上滿是苦澀,“只是此事實在……童川那孩子,死得不明不白,知府衙門查了兩日,竟想以‘暴病身亡’草草結案!這讓我如何向書院上下交代?如何向童川那遠在鄉下的老父交代?又如何對得起這書院百年的清譽!”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你看看外面!學子們還有幾個能安心讀書的?先生們授課也心不在焉!再拖下去,謠言四起,人心離散,我這祭酒……愧對圣賢,愧對朝廷啊!”
宋慈靜靜聽著,沒有打斷。他知道,李生需要的不僅是破案,更是一個能穩定人心、重整秩序的定海神針。他待李生情緒稍平,才緩緩開口:“文淵兄,我既來了,必當竭盡全力,查明真相,告慰亡者,安定人心。現在,你將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告知于我,尤其是關于死者,以及案發之地。”
李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所知情況細細道來:“死者童川,年十九,本地人士,家境貧寒,母親早逝,父親是鄉間塾師,身體不佳。童川在書院中,功課尚可,性情……有些孤僻,不擅交際,因家境故,常替一些富家子弟抄寫書籍,換取些許銀錢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