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時,峽谷里還浸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凌風是被鼻尖一縷清苦的香氣勾醒的——不是山洞里慣有的松木香,是柏枝燃燒的味道,混著點潮濕的水汽,從灶間的方向飄過來,撓得人鼻腔發癢。他摸黑坐起身,身下的厚被褥還帶著暖意,是上月凌萍見他夜里總踢被子,特意用野棉絮加縫的,針腳算不上齊整,卻裹得人心里踏實。
“這時候就起了?”凌風披了件厚襖,輕手輕腳往灶間挪。洞口的氈簾剛掀開條縫,就見昏黃的油燈光里,凌慧正蹲在地上,面前的大陶盆堆得冒尖,全是曬得干透的紅薯干,深褐色的表皮皺巴巴的,卻透著股子甜潤的氣息。她手里拿著塊粗布,正細細擦著紅薯干表面的浮塵,動作慢卻穩,盆沿邊還擺著個小陶碗,里面盛著半碗清水,想來是擦臟了就蘸水潤布。
“昨兒晌午看日頭足,把最后一批紅薯干翻了遍,摸著手感脆生生的,正好磨粉。”凌慧頭也沒抬,指尖捏起塊紅薯干對著燈光照了照,見沒有半點潮氣,才放進盆里,“冬日里天短,早起點磨,能趕在晌午前把漿瀝上,不然夜里上凍,粉容易結塊。等下你去把石磨搬出來,我再泡點黃豆磨粉,摻里頭嚼著有勁兒!”
凌風應著轉身,去雜物間找到石磨。他先把磨盤一側扛起來,墊上塊粗木片,再轉身去抬另一側,剛走兩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噠噠”的腳步聲。
“舅舅!你在搬大石頭嗎?”念兒裹著件繡著小梅花的棉襖,頭發睡得翹起來一撮,正扒著棚門往里瞅,小臉蛋被外面的寒氣凍得紅撲撲的,鼻尖還掛著點晶瑩的水珠。凌萍跟在后面,手里拿著塊溫熱的帕子,正給她擦嘴角的口水,見凌風扛著磨盤,趕緊上前搭手:“哥哥慢點,我幫你扶著!?!?/p>
“這不是石頭,是石磨,磨紅薯粉用的?!绷杵及涯顑罕饋恚屗郎惤茨ケP上的紋路,指尖順著凹槽劃了劃,“你看這些道道,等下把紅薯干放進去,推著磨盤轉,粉漿就從這些縫里流出來,跟變戲法似的?!?/p>
“那我要轉!”念兒眼睛亮得像星星,小手在磨盤上摸來摸去,沾了滿手灰也不在意,掙扎著要從凌萍懷里下來,“我能推動!”
“你那點力氣,磨盤都挪不動?!绷栾L笑著把她放在磨盤邊,順手摘了片沾在她頭發上的草葉,“等下給你找個小篩子,幫著篩粉好不好?篩得細的粉,能給你做甜粉皮吃?!?/p>
“好!”念兒使勁點頭,立刻乖乖站在旁邊,時不時用小手拍一拍磨盤,像是在給它“打氣”。
等天大亮時,洞前的空地已經熱鬧起來了。凌慧把泡好的紅薯干倒進大陶盆里,泡透的紅薯干鼓囊囊的,泛著水潤的淺褐色,捏在手里軟乎乎的。她找了把寬刃刀,把大塊的紅薯干剁成小塊——太大了塞不進磨眼,太小了又容易磨碎了粘在磨芯上。凌風則和凌萍合力把石磨抬到空地中央,用清水反復沖洗,連石縫里的泥垢都用細鐵絲一點點摳出來,直到磨盤上的紋路都透著清爽的石色。
“小姨你看,磨盤上的道道像小蛇!”念兒蹲在磨盤邊,用根小樹枝順著紋路畫圈,畫著畫著就歪了,變成了個圓乎乎的小太陽。凌萍湊過去看,笑著幫她把“太陽”的邊描得更圓:“咱們念兒畫的太陽,等下磨出來的粉,肯定最甜。”
凌慧把剁好的紅薯干倒進磨頂上的進料口,又往磨芯上灑了點清水:“水別多了,不然漿太稀,瀝的時候費勁兒?!绷栾L推著磨桿開始轉,石磨“吱呀吱呀”地響起來,像是老伙計在哼著歌。粉漿順著磨盤的紋路慢慢流下來,白花花的,像融化的牛奶,滴進下面墊著的木盆里,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聞著有股淡淡的紅薯甜香。
“我也想推!”念兒看得心癢,跑過來抓住磨桿的另一端,使出渾身力氣往下壓,小臉憋得通紅,磨盤卻只轉了半圈就停了。凌風故意放慢力氣,讓她能跟上節奏,念兒立刻笑得眉眼彎彎,嘴里還念叨著“轉啦!我推動啦!”,凌慧往磨眼里添紅薯干時,也特意放慢了速度,生怕太快了念兒跟不上。
沒一會兒,凌萍就找來了個竹篩子——是她用竹篾編的,篩眼細得能漏過粉漿,卻攔得住粗渣。她蹲在木盆邊,把剛磨出來的粉漿往篩子里倒,手腕輕輕晃動,粗渣留在篩面上,細漿則漏進盆里,動作熟練得很。念兒湊過來,也要幫忙,凌萍就把篩子稍微傾斜一點,讓她扶著篩邊,兩人一起晃:“慢點晃,別把漿晃出去了?!?/p>
“小姨你看,我晃得穩吧!”念兒仰著小臉邀功,剛說完,篩子就歪了一下,濺出幾滴粉漿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她好奇地舔了舔,眼睛立刻亮了:“甜的!小姨,粉漿是甜的!”
凌慧聽得笑了:“傻丫頭,紅薯做的粉,自然是甜的。等下瀝好了粉,先給你做塊生粉嘗嘗?!?/p>
磨到日頭升到頭頂時,兩大盆紅薯干終于磨完了。木盆里的粉漿泛著細密的泡沫,甜香飄得滿院子都是,連柵欄外的小香豬都湊了過來,哼哼唧唧地扒著柵欄,像是也想聞聞這香味。凌慧找來塊干凈的粗麻布鋪在院子里的木架上,把粉漿全部倒進去,再把粗布的四角扎緊,吊在支架上瀝水。“得瀝大半天,等漿變成硬塊,摸著手感干爽了,才能炒。”她用手按了按布包里的粉漿,感覺沉甸甸的,“今年的粉多,能做不少粉條,還能曬點粉皮,冬天煮火鍋吃?!?/p>
“我去燒火,把灶膛騰出來?!绷栾L往灶里添了些干松木,松木燒起來有股松脂香,和粉漿的甜香混在一起,聞著就讓人心里舒服。
念兒沒了篩粉的活計,就蹲在瀝粉的布包下面,仰頭看著水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水洼?!靶∫?,它在撒水嗎?”她指著布包問,逗得正在劈柴的凌風直笑。
“它不是撒水,是在‘減肥’呢。”凌萍編了個瞎話,手里的斧頭“噼啪”幾聲,把松木劈成整齊的木塊,“它瘦了,才能變成細細的粉,不然太胖了,做不成粉條?!?/p>
“那我也要幫它減肥!”念兒說著,就去找了個小陶碗,蹲在水洼邊接水滴,結果碗沒拿穩,灑了自己一褲腳的水,凍得她一激靈。凌萍趕緊放下斧頭,把她抱到灶邊烤火:“別添亂了,等下給你做粉皮吃,澆上野蜂蜜,甜甜的?!?/p>
中午飯簡單卻暖乎。凌慧煮了鍋紅薯粥,粥里放了點之前曬的紅棗,熬得黏糊糊的,舀一勺能拉出絲。還有玉米餅子和腌蘿卜干,凌萍又炒了盤野菜——是昨天采的馬齒莧,用開水焯過,拌了點香油和鹽,清爽得很。念兒捧著小碗,專挑粥里的紅棗吃,不小心掉了一顆在地上,剛滾到柵欄邊,小香豬就從縫里探進頭來,一口叼走,嚼得“嘎吱”響。
“我的紅棗!”念兒急得站起來要追,凌風笑著把自己碗里的紅棗夾給她:“舅舅的給你,小香豬餓了,讓它吃吧。”
“那好吧。”念兒捧著紅棗,小口小口地啃,眼睛卻還盯著小香豬,生怕它再搶自己的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