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終于直起腰,他轉過身,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杜宇澤。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像干涸的河床。
“出山?”他哼了一聲,帶著一股子嘲弄的意味,“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出什么山?廠里現在都是你們這些大學生的天下,哪里還用得著我們這些老家伙。”
“我們需要你。”杜宇T澤說得很直接,“我們要自己造砷化鎵晶圓。”
李衛國臉上的嘲弄凝固了。他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先是愣住,然后咧開嘴,露出滿口黃牙,笑得前仰后合,連手里的竹竿都丟在了地上。
“哈……哈哈!造什么?砷化鎵?小子,你睡醒了沒有?”他指著杜宇澤,“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嗎?你當是和泥巴?在實驗室里寫幾個公式,畫幾張圖紙,就以為自己能造所有東西了?”
“理論上是可行的。”
“理論上?”李衛國撿起竹竿,狠狠戳了戳地面,“理論上,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活五百年!圖紙上的東西,放個屁都是響的!你懂什么叫冶煉嗎?你知道什么叫真空嗎?你知道零點零零零零一的雜質,就能讓幾百萬的設備煉出一爐子廢料嗎?”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小錘子,砸在杜宇澤的耳朵里。
“沈青云那小子,是不是被你們這幫毛頭小子給灌了迷魂湯了?異想天開!”
“沈總工不知道我來找你。”杜宇澤平靜地回答,“這是我自己的想法。”
“你自己的想法?”李衛國又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是哪個車間的?”
“航電組,杜宇澤。”
“航電組……”李衛國咀嚼著這三個字,臉上的譏諷更濃了,“一個搞電路板的,跑來跟我說要煉鋼煉鐵?不,比那高級,要煉神仙丹。滾滾滾,別在這兒耽誤我種菜。”
他揮揮手,像是趕一只蒼蠅,轉身又要蹲下去。
杜宇澤沒有動。
“李師傅,十五年前,你負責過渦扇發動機葉片的定向凝固項目,對嗎?”
李衛國的背影僵住了。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把身體轉了回來。這一次,他臉上的嘲弄和不耐煩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審視。
“你怎么知道這個項目?”
“我查過資料。”杜宇澤說。
“查資料?這個項目早就封存了,除了檔案室最里面的柜子,你上哪兒查?”李衛國向前逼近一步,身上的氣勢完全變了,不再是個種菜的老頭,而是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獅子。
“項目失敗了。”杜宇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報告上寫的失敗原因,是GH系列高溫合金的材料雜質超標,導致葉片在凝固過程中出現雜晶。”
李衛國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
“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杜宇澤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李衛國的耳朵里,“真正的原因,是你們使用的那臺‘曙光二型’真空感應爐,在熱處理過程中,第72分鐘到第78分鐘之間,真空泵的一個蝶閥有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導致爐內氣氛被污染。這個泄露,當時的任何儀器都檢測不出來。”
李衛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得慘白。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起震驚、痛苦和難以置信。
那個失敗的項目,是他一輩子的心病。他搭上了自己全部的聲譽和心血,最后卻只得到一份“材料不合格”的冰冷結論。他無數次復盤,懷疑過設備,懷疑過工藝,甚至懷疑過自己。那個真空泄露的想法,也曾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沒有任何證據。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怎么證明?誰會相信?
這件事,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技術尖子,變成了一個守著廢棄車間的糟老頭。
這是他埋在心里十五年的秘密,一個連做夢都會驚醒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