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烈日下在果園里對著皴裂的土地唉聲嘆氣的農戶,因一次成績未達心理預期從六樓跳下的初三學生,被造謠而無法正常生活最終選擇自殺的二十六歲健身教練,他們開始在鐘知意的心里留下時間也抹不去的痕跡。
有一天早晨醒來,鐘知意突然發現今年小區里的垂絲海棠開得不好。依舊花繁葉茂,但花瓣顏色過于淺淡,葉子也不夠綠,他指著樓下那一大片粉色,生氣地對段青時說:“物業今年非常懶惰,我要去提意見了!”
段青時往樓下看了眼,“跟去年有區別嗎?”又在他腦袋上擼了一把,“誰惹你了?大清早起來就找茬。”
段青時對鵲華灣花草樹木的不在意讓鐘知意心生不滿,當天上午他在檢票處和段青時說再見時,沒有給他離別吻。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來,沖還站在原地的段青時發脾氣,“這已經是這個月我出的第四趟差了,難道你不會不高興嗎?”
“我為什么要不高興?”段青時面色平靜,“現在火燒到我身上來了是嗎?”
鐘知意擰著眉看他幾秒,他本來早就習慣段青時的緘默不言,但今天突然不想看見他的沉默。
“你要正視這個問題。”鐘知意指了指已經過了安檢,站在電梯前等他的老梁,“嫂子要求梁哥一天三報備,你連句想我都不說。”
段青時的目光柔和下來,抬手捏了捏他的臉,“別撒嬌了,晚上給你打電話。”
鐘知意覺得他沒懂自己在說什么,但時間已經快來不及,只好快速地親了他一下。轉過身,鐘知意立刻收起所有表情,快步朝安檢處走去。
鐘知意的目的地是沿海地區一個叫做鄔陟的小縣城。這里遍地都是服裝加工廠,貼在電線桿上的招工廣告上對年齡的要求寫著十六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但在一些小規模的加工廠內,十三至十六歲的未成年不在少數。
鐘知意和老梁在售賣勞保用品的一家小店購買了行頭,很快就應聘進入了早已摸過底的一家專做女褲的服裝廠。
機器運轉的哐當聲里,鐘知意在車間看到七八個年輕的男孩女孩坐在縫紉機后,布料在他們手中翻飛。按件計費的薪酬制度下,每個人都在認真地為自己的下一頓飯埋頭苦干。
鐘知意的工作是操作釘扣機,他學得比老梁快,很快就下了車間,成為一名正式的釘扣師傅。
他借著吃飯的時間,接近了一個叫做唐凱的少年。唐凱年紀小,缺乏防備心,沒幾天,他就和鐘知意相見恨晚,兩人經常勾肩搭背一起到工廠外的雨棚底下抽煙。
唐凱今年十五歲,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的父母原本都在服裝廠打工,日子緊巴巴地也能過,但兩年前唐凱的父親患上了尿毒癥,家里便少了一半的經濟來源。一家五口要吃飯,要生活,父親每月透析也是一大筆費用,唐凱便輟了學。
“打工咋了?”唐凱吐出一口煙,從口袋里摸出塊皺皺巴巴的口香糖遞給鐘知意,“大學畢業不也照樣打工?”
確實都是打工,但教育賦予了年輕人更多的選擇。
人格與世界觀的形成,應當在學校和健全的家庭中完成,而非充斥著哐當聲,以金錢結算時間的工廠車間。
“你才十五歲。”鐘知意說。
“那我不能餓死吧?我不打工我爸咋辦?我媽咋辦?我妹我弟咋辦?”
鐘知意為自己的傲慢而感到羞赧,人確實并非生來就平等,唐凱沒有選擇。
可人到底為什么不能生來就平等?
鐘知意收集了足夠的素材,返回榮市。稿子寫了刪,刪了寫,將終稿發給常酉酉后,沒多久,就接到了她的電話。
“你做記者真是屈才!你適合做個網絡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