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情的跡象,凝重的目光像在注視墻上的殺人犯通緝令公告。
我請女孩在一家小飯館吃了頓飯,女孩沒有推脫。她反復強調不是因為我長的還算英俊,而是她肚子已經鬧了幾天饑荒。在社會主義的土地上,我覺得她的話有些夸張,可無意中在她臉上,我似乎看到了骷髏的隱約輪廓,我相信了她的話。
狼吞虎咽的吃相依舊沒有埋沒女孩本我的矜持,雖然像個災民,但也是個淑女災民。
那頓飯女孩毫不留情地干掉了四碗米飯。她胃的容積讓人毫無食欲。在吃第四碗時,菜已經被我倆掃蕩了。但女孩很聰明,把盤底的菜湯折到了飯里,像和水泥一樣仔細地攪了攪,隨后又津津有味地開始細嚼慢咽。
這是一個民營餐館,管理經營體制落后。服務員只管上飯,不管撤碗。我們的餐桌回頭率越來越高,女孩面前就摞著三個飯碗,她還在對第四碗清倉。“飯桶”“吃貨”等等貶義詞開始飛入耳道撞擊耳膜。
我低著頭,沒吃欲,無所適從,只好一粒一粒往嘴里夾米粒。
她很坦然,一副經歷過風雨的樣子。
反襯得我和所有的人都那么矯情。
大約一小時后,女孩吃飽了,擦了擦油呼呼的嘴沖我笑了笑。
結賬時才現,錢包里的錢不夠。小店老板的微笑當即扭曲成了苦瓜。
還好家近,我可以回去取。可老板不相信我絕對的誠實,要求留下一人當抵押。她無奈地沖我點點頭。
我轉身剛走出幾步,女孩突然很大聲地沖我說:你不會拋棄我吧?
吃飯的人很多,全都聽到了,都一愣,我也一愣。
回過頭時看到她眼中充滿了絕望和眷戀,我突然感覺她像是我什么人。
在眾人的注視下我對她說:相信我!
由于她的突然大叫,讓整個食廳頓時安靜下來,我的話也就很清晰地傳遍了所有的角落。
我看到她含著淚笑了。那笑很苦。
后來女孩告訴我,那天之所以失態,是因為當時的情景讓她仿佛突然看到了小時候的一幕。后娘十分討厭她,就唆使她親爹拋棄她。為了盡為人父的最后一點責任,她爹領她在一個小飯館里吃了頓她有生以來最美味的飯菜。在她只顧吃的時候,她那窩囊又該死的父親悄悄溜走了。突然失去了親人,她嚇得大哭大叫。但她最最依戀的父親再也沒有從那扇開著的門外走進來,抱抱她哄哄她親親她,沒有。
幾天后,是民警抱著她找到了家。由于她沒有遂了后媽的愿在其視野里永久地消失,在回到家的那晚,她挨了頓有生以來最痛的打。她鼻子流著血,父親麻木地看著。當別的小朋友在畫自己的家時,她筆下的家只是一個不規則的方形,甚至連代表房蓋的三角形也沒有。
走出飯館的門后,她那充滿絕望和眷戀的雙眼始終在我眼前盯著我,滿是不信任,可后來帶淚的笑沖淡了這種質疑,不信任變成了信任。
自從生我的人遠離我以后,記憶里便再沒人對我使用過稀少的信任,似乎沒父母和嘴上沒毛的人辦事都不牢靠。別人對我沒信任,我就不可能對別人有承諾了。
可那天,有人對我有了沒有絲毫質疑的信任,我又對她有了沒有絲毫欺騙的承諾。信任和承諾第一次生在我身上,我頓時覺得渾身充滿了使命感。以小鬼投胎般的度回家取錢,又如被瘋狗急追般跑回飯館。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跑那么快。
天已經黑了,我看到那個女孩站在玻璃門里,向外張望。明亮的燈光將她的身影投到了外面的地上,像拉面一樣被抻得細長。我是踩著她細長的影子走過去的。
光照不到她的臉,我看不到她當時有什么樣的表情,也許是很興奮的樣子。推開門時,她依舊十分鎮靜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雖然她鎮靜的表情和我的想象有偏差,但她充滿自信的話語道出了她對我沒有明說的信任。
這樣一個女孩在我腦海中長久地安了家,從此從未出走過。
這個女孩叫老丫,像舊社會財主家苦命丫環的代號,很可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