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廠的鐵門在身后“哐當”撞上,鐵銹摩擦的聲響混著車間里織機殘留的嗡鳴,在空蕩的廠房里撞出重重回音。林穗攥著聚魂帕的指尖沁出冷汗,米白色帕面上的十八根絲線繃得筆直,纏枝蓮紋樣在跑動中微微起伏,像極了蘇玉當年縫布時顫抖的針腳。
主車間的陰影撲面而來,染缸區的煤油燈還亮著,昏黃的光裹著一股陳年染料的酸腐味,往鼻腔里鉆。最先撞進眼里的,是那圈纏在染缸外的黑絲線——不是普通的棉線,是張萬山用怨布纖維搓成的“縛魂線”,線身泛著油膩的暗光,正隨著染缸里液體的晃動輕輕蠕動,像一群蟄伏的黑蟲。
周建國跪在染缸前的青石板上,后背佝僂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老棉。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沾了不少染料漬,右手腕上三道深可見骨的劃痕還在滲血,暗紅的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每滴落在缸沿的怨布上,那布就像餓極的狼崽般往上竄一下,黑褐色的布邊卷成尖牙狀,已經纏上了他的腳踝,正往小腿肚爬。
“周叔!”林穗的喊聲剛出口,聚魂帕突然從她掌心飄了起來,十八根絲線瞬間織成完整的網,泛著淡青色的光往怨布罩去。可就在網子離怨布還有半尺遠時,怨布突然“嘭”地炸開,黑色的碎布片像帶了尖刺的飛鏢,往四周射去。林穗下意識地用胳膊擋臉,卻聽見身后傳來“滋啦”一聲——是鎮怨符燃燒的聲音。
回頭時,3號織機上的黃符已經化作黑灰,被風卷著飄進染缸。織機的針桿不知何時開始瘋狂轉動,金屬碰撞的“咔嗒”聲刺耳得很,張萬山的聲音從織機內部飄出來,像被水泡過的破鑼:“你們來晚了!”
話音剛落,織機的針眼里突然涌出道道黑絲線,密密麻麻地纏在那些炸開的怨布碎片上。碎布片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著,慢慢往中間聚攏,竟湊成了個完整的人影——比上次在裁縫鋪見到的更清晰,這次有了頭,臉上縫滿了指甲蓋大小的碎布,顏色深淺不一,像是從不同衣物上撕下來的;眼睛是兩顆生銹的鐵紐扣,扣眼處還掛著半截斷針,隨著人影的晃動輕輕晃蕩。
周建國被怨布纏得動彈不得,膝蓋在青石板上磨出了血印,聲音里裹著濃得化不開的悔意:“是我當年貪生怕死……張萬山你拿我兒子周陽的影魂要挾我,我就幫你藏了蘇玉的碎布,藏在織機的暗格里……現在……我來還賬!”他猛地偏頭,看見染缸邊放著的那枚縫影針——是林穗上次落在車間的,針身泛著青光。周建國用盡全身力氣伸手去抓,指尖剛碰到針尾,就往自己心口扎去:“用我的血,封你的怨!”
“別!”林穗撲過去,可腳踝突然被黑絲線纏住,硬生生拽得停在原地。指尖的聚魂帕突然亮起來,蘇玉的影子從帕子里飄出來,手里握著那把泛著青光的本命布剪刀,往怨布人影剪去:“周建國,你的懺悔血是引,但要和抗咒血、本命血合在一起才有用!單獨用,只會喂飽怨布!”
剪刀剛碰到怨布,就被黑絲線纏得轉了個方向,蘇玉的影子晃了晃,聲音弱了幾分——她的影魂全靠聚魂帕支撐,剛才織網已經耗了不少力氣。
就在這時,車間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陳念抱著那個1953年的藍布偶沖進來,布偶的紐扣眼睛亮得發藍,照在怨布人影上,那些黑絲線竟微微蜷縮起來。“穗穗!快用聚魂帕引十八偽影魂的氣息!抗咒血我帶來了!”陳念把布偶舉到林穗面前,布偶胸口的破洞處飄出一縷淡藍色的絲線——是當年蘇玉縫進去的抗咒纖維,浸過她的血。
緊隨其后的是林夏,她手里攥著陳默的灰夾克,夾克袖口的麻線松了線頭,一進車間就往聚魂帕飄去。“陳默的夾克沾了第18個偽影魂的氣息,湊齊十八個了!”林夏把夾克往聚魂帕旁一遞,麻線纏上帕面,原本泛青的“封”字突然亮得發紫,纏枝蓮紋樣也跟著轉動起來,像在織一張無形的網。
林穗咬了咬牙,狠狠咬破指尖,鮮紅的血珠滴在聚魂帕上——這是她的血,雖不是本命血,卻因從小能看見影魂,沾了不少陰邪氣息,能暫時當“引血”用。蘇玉的淡青色絲線從帕子里飄出,纏上她的指尖,和她的血融在一起;周建國的懺悔血順著腳踝流進染缸,在缸底匯成一小灘暗紅,慢慢往聚魂帕的方向涌。
三股血順著聚魂帕的網眼往下滴,剛好落在怨布人影的胸口。“滋啦——”一聲脆響,像燒紅的鐵碰到冷水,怨布上的黑絲線瞬間卷了起來,布片開始一片片剝落,露出里面淡青色的纖維——是蘇玉的本命布!那些纖維在血的滋養下,慢慢舒展開,像春天剛抽芽的棉絮。
張萬山的慘叫聲響徹整個車間,怨布人影開始晃動,臉上的碎布片往下掉:“不可能!我的怨布……怎么會散!我用了那么多影魂喂它!”
可話音剛落,織機突然“咔嗒”一聲停了,針桿上飄出一縷極細的黑絲線,像條小蛇似的,悄無聲息地纏上了門口周嶼手里的藍布偶。周嶼懷里的布偶突然動了動,眼淚滴落在衣襟上,聲音帶著哭腔:“哥的影魂……被吸了!”
林穗猛地回頭,看見周陽的淡藍色影子從布偶里飄出來,一半已經被那縷黑絲線纏住,正往織機方向拉。怨布人影突然重新聚起,比剛才更兇,黑色的碎布里摻了周陽的淡藍色影子,張萬山的聲音更狂了:“有了活人的影魂,我就能織出不滅身!”
人影往周嶼撲去,蘇玉趕緊用本命布剪刀擋在前面,剪刀尖刺破了人影的胳膊,黑絲線“嘩啦啦”掉了一地,可剪刀也被怨布纏得變了形,蘇玉的影子淡了不少,幾乎要融進聚魂帕里。
“用聚魂帕裹住布偶!十八偽影魂的氣息能逼出周陽的影魂!”陳念大喊著沖過去,把周嶼懷里的布偶往林穗手里塞。林穗趕緊把聚魂帕往藍布偶上罩,帕子一碰到布偶,十八根絲線突然同時亮起來,淡青色的光把整個車間照得亮堂堂的,連染缸里的黑液體都泛著青光。
布偶里的周陽影子慢慢飄出來,黑絲線被青光燒得“滋滋”響,一點點從他身上剝落,重新鉆回織機。周陽的影子晃了晃,回到布偶里,布偶的紐扣眼睛亮了亮,又恢復了平靜。
張萬山的人影開始剝落,碎布一片片掉進染缸,濺起黑色的水花。他不甘心地嘶吼著,聲音里滿是怨毒:“我還會回來的!只要這織機還在,我的怨就不會散!你們毀不掉的!”
“織機也留不得!”周建國突然從地上站起來,踉蹌著往織機走去。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卻走得異常堅定。“當年是這織機絞碎了蘇玉,是我幫張萬山把碎布藏在織機暗格里……現在,我毀了它!”周建國抱起染缸邊的石頭——是當年修織機時剩下的,足有他半個胳膊粗。他把石頭舉過頭頂,狠狠砸向織機的針桿。
“咔嚓!”金屬斷裂的脆響格外刺耳,針桿斷成兩截,掉在地上。織機的機身開始晃動,木框慢慢散架,零件“嘩啦啦”掉了一地,像在哭似的。暗格里的碎布片掉出來,被染缸里的黑液體一泡,瞬間化作黑灰。
怨布徹底散了,化作漫天黑色的灰,飄進染缸里,不見了蹤影。張萬山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徹底消失在車間的陰影里。
蘇玉的影子落在染缸邊,看著周建國,眼里沒有恨,只有釋然。她的影子慢慢變淡,聲音輕得像風:“周叔,你的債……還完了。”說完,她的影子化作一縷淡青色的絲線,鉆進了聚魂帕里。
林穗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指尖的聚魂帕已經恢復成米白色,纏枝蓮紋樣安靜地伏在帕面上,像睡著了似的。陳念抱著布偶走過來,蹲在她身邊,聲音有些發顫:“都結束了?”
林夏撿起地上的夾克,拍了拍上面的灰:“至少現在,張萬山的怨散了。”
周建國靠在織機的殘骸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手腕上的傷口不再流血,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平靜。周嶼跑過去,抱著他的胳膊,藍布偶放在腿上,紐扣眼睛亮著微光:“爺爺,你沒事吧?”
周建國摸了摸周嶼的頭,笑了笑,聲音很輕:“沒事了,都沒事了。”
只是沒人注意到,織機斷成兩截的針桿里,還藏著一縷極細的黑絲線,被染缸里濺出的液體泡著,慢慢往陰影里鉆去,像一根沒理順的線頭,等著下一次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