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的春,總來得格外殷勤。西湖邊的垂柳抽了嫩芽,如同籠了層淡綠的薄煙。御街兩側的店鋪也卸下了厚重的棉簾,換上輕薄的竹席,吆喝聲都透著股活泛勁兒。然而,這盎然春意,卻似乎未能全然浸入提點刑獄司那略顯陰沉的官廨。
宋慈坐在書案后,面前攤開著新修訂完成的《洗冤集錄》手稿,增補的“浮言鑒”與新增的“痼疾辨疑”篇墨跡已干。他指尖輕輕拂過書頁,眼神卻并未停留在字句上,而是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金鈴子案與江州案的塵埃落定,并未帶來長久的松懈,反而讓他對潛藏在太平景象下的暗流,愈發警惕。
“大人,”老書吏輕叩門扉,端著一盞新沏的春茶走入,低聲道,“剛收到的消息,安撫使司那邊,前幾日出了樁事。”
宋慈抬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說是安撫使趙大人府上的一位幕僚,姓柳,名子言,前夜被發現在自己房中……懸梁自盡了。”老書吏將茶盞輕輕放在宋慈手邊,“據說是留了遺書,自陳因賬目不清,虧空甚巨,無力彌補,故而畏罪自裁。安撫使司內部已定了性,正在處理后續。”
“柳子言?”宋慈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個頗為能干的年輕文人,在安撫使司掌管一部分錢糧文書,“賬目虧空?畏罪自盡?”他重復著這兩個詞,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安撫使司位高權重,掌管一方軍政錢糧,其內幕僚若真涉及巨額虧空,絕非小事。但如此迅速地被定為“自盡”,總讓人覺得有些……過于順暢了。
“現場勘驗過了嗎?何人最先發現?”宋慈端起茶盞,并未飲用,只是感受著那溫熱的瓷壁。
“說是府內仆役清晨送水時發現的。安撫使司自有法曹,已派人看過,回報說確是自縊,現場無搏斗痕跡,遺書筆跡也已核驗,確系柳子言親筆。”老書吏回道,“因是‘自盡’,又涉及官衙體面,故未向外聲張,也未報刑部或我司。”
一切看起來,似乎合情合理,人證(遺書、筆跡)、現場(無搏斗)都指向自盡。但宋慈卻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并非他多疑,而是經手太多案件后養成的本能——越是看起來完美無缺、迅速定性的案子,其下可能隱藏的波瀾就越是洶涌。
“柳子言平日為人如何?家中境況呢?”宋慈放下茶盞,問道。
“屬下多打聽了幾句,”老書吏顯然深知宋慈辦事風格,早已備好,“聽聞此人才學頗佳,性子有些清高,但辦事嚴謹,在安撫使司風評尚可。家中有一老母在堂,妻子賢淑,幼子方才三歲。若說因賬目問題……據聞他并非直接經手銀錢,只是負責文書核校,即便有失察之責,似乎也未必就到了需要自盡以謝罪的地步。而且,也未曾聽聞安撫使司近來有大規模核查賬目之舉。”
疑點像水底的泡泡,開始悄然浮起。一個風評尚可、家庭和睦、并非直接經手銀錢的文書幕僚,會因可能存在的“失察”而選擇懸梁?時機也頗為微妙。
“更蹊蹺的是,”老書吏壓低聲音,“發現柳子言身亡的那晚,據安撫使司后巷一個更夫說,曾隱約看見趙大人府邸的側門附近,閃過一點紅光,晃了一下就滅了,當時未在意,后來才知那晚出了事。”
“紅光?”宋慈目光一凝,“何種紅光?”
“更夫也說不好,只道像是……燈籠的光,但又比尋常燈籠顏色更深,近乎……血色。”老書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血色燈籠?宋慈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擊起來。這無疑是一個極其突兀且不和諧的細節。在一位幕僚“自盡”的夜晚,在其府邸附近出現詭異的紅光?
是更夫眼花了?還是巧合?抑或……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盡!
“安撫使趙大人……”宋慈沉吟道,“近日可有何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