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溝縣衙的書房內(nèi),燭火再次燃至深夜。與之前審閱卷宗時的凝神屏息不同,此刻的宋慈端坐案前,身姿依舊挺拔,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深沉的思慮。他面前攤開著空白的奏折用紙,老書吏已將墨研得濃淡相宜,靜立一旁。
宋慈提筆,筆尖飽蘸墨汁,懸于紙上方寸,卻久久未曾落下。窗外萬籟俱寂,唯有秋蟲最后的鳴叫,斷斷續(xù)續(xù),更添幾分清冷。他的腦海中,回放著這十余日來的點點滴滴:陳溝縣李知縣初聞案情時的震驚與惶急,榆山縣林知縣被質(zhì)問時的茫然與委屈,市井茶館中那些繪聲繪色的流言蜚語,王貢生崩潰絕望的哭訴,以及大牢之中,金鈴子那由兇狠轉(zhuǎn)為荒誕、最終如釋重負的復(fù)雜眼神……
這一切的源頭,竟非精心策劃的陰謀,也非窮兇極惡的暴行,而是一則如同野草般在人們口舌間瘋長、變異的謠言。
他深吸一口氣,筆尖終于落下,字跡沉穩(wěn)而清晰,開始向朝廷,向皇帝,陳述這起離奇案件的始末。
他首先如實稟明調(diào)查結(jié)果:經(jīng)核查榆山、安平、河間三縣衙署卷宗,確無輪奸剁足案之報案記錄。繼而詳述民間查訪所得,鎖定榆山縣城西王貢生家月前竊案為流言源頭,并引述王貢生供詞,證實其家僅遭竊賊入室,女眷受驚暈厥并失落一鞋,絕無被輪奸及剁足之情事。
接著,他筆鋒一轉(zhuǎn),以冷靜而客觀的筆觸,剖析了謠言滋生、演變、附會、傳播直至反饋官府的完整鏈條。他并未過多指責王貢生為保名節(jié)而隱瞞不報的選擇,也未苛責陳溝縣李知縣聞報后的倉促定見,更未嘲笑那些傳播流言的市井小民。他只是將這一過程,如同醫(yī)者解剖病灶般,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是故,‘驚暈’漸次傳為‘輪奸’,‘失鞋’層層演為‘剁足’,此乃人性獵奇樂禍、想象附會之常情,于市井閭巷間,幾無日無之。”他的筆跡在這里稍作停頓,墨跡似乎更深了一些,“然,此等流言,附于兇名昭著之巨盜‘金鈴子’身,復(fù)經(jīng)牢獄私語,入于官府之耳,則其害立現(xiàn)。幾使一尋常竊案,化為十惡不赦之巨案;幾令一積年悍匪,蒙受未曾犯下之極刑。若非詳加勘驗,深究根源,則朝廷法度,幾為浮言所誤,誠可嘆也,亦可畏也!”
寫至此處,宋慈擱下筆,目光投向跳動的燭火。他的奏折,不僅僅是一份結(jié)案陳詞,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警示。他深知,類似的情形,絕非孤例。在信息閉塞、傳遞緩慢的當下,謠言的威力,有時勝過刀兵。
他重新提筆,在奏折的最后,寫下了自己的思考與諫言:
“臣愚以為,刑獄之道,貴在實證,慎在聽聞。民間風聞,可作訪查之引,然不可為定案之據(jù)。凡遇重案,必當躬親查勘,核之以官牘,證之以物證,訪之以四鄰,辨其真?zhèn)危炱浜晾濉S诳嘀麟[而不報者,當體察其情,善加引導(dǎo);于兇犯矢口否認者,當詳究其理,勿輕用刑求。如此,方能不縱不枉,上不負君父之托,下不愧黎庶之望。”
“另,此案足見‘名節(jié)’枷鎖之重,竟使苦主忍辱含垢,寧隱不報,遂使謠言有隙可乘。臣非鼓動罔顧禮法,然竊以為,地方教化,除卻綱常倫理,亦當勉勵百姓,遇有侵害,當信官府,持正論,勿使宵小之輩,因受害者之沉默而愈發(fā)猖獗……”
他寫得很慢,字斟句酌,每一個字都凝聚著他多年刑獄生涯的體悟與憂思。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窗外天際已微微泛白。宋慈輕輕吹干奏折上的墨跡,小心封好,蓋上自己的官印。
“即刻以四百里加急,發(fā)往臨安。”他將奏折遞給老書吏,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
“是,大人。”老書吏雙手接過,他能感受到這份奏折非同尋常的分量。
數(shù)日后,臨安,垂拱殿。
皇帝趙昀仔細閱讀著宋慈的奏折,他的臉色從最初的凝重,漸漸化為一種復(fù)雜的表情,有釋然,有震驚,更有深沉的思索。他反復(fù)看了兩遍,尤其是最后那一段關(guān)于刑獄之道與教化之思的論述,讓他久久沉默。
“好一個‘刑獄之道,貴在實證,慎在聽聞’!”皇帝最終長嘆一聲,將奏折輕輕放在御案之上,“宋慈,不負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