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衙,辰時剛過。
公堂之上的肅靜被后堂院落里幾聲清脆的鳥鳴打破,更襯得此處格外莊嚴肅穆。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欞,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舊卷宗的味道,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檀木氣息。
宋慈端坐在寬大的公案之后,并未身著正式官袍,只是一件藏青色的常服,襯得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靜。他指尖正輕輕掠過一卷剛送來的刑獄文書,眉頭微蹙,沉浸在字里行間推敲著一樁盜竊案的疑點。
忽地,堂外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中間夾雜著衙役低聲的呵斥和一個粗喘連連、帶著哭腔的急切訴說。
宋慈抬起頭,目光投向堂口。
只見值堂的班頭引著一人疾步闖入。來人約莫五十歲年紀,一身青布褂子沾滿了塵土,臉上汗水和泥灰混在一起,淌出幾道溝壑,頭發散亂,嘴唇干裂起皮,正是一路快馬加鞭、顛得骨架幾乎散掉的地保馬建業。
“大人!大人!”馬建業撲到堂前,也顧不得什么禮儀,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出大事了!牌坊村!兩條人命!兩條人命啊大人!”
他氣息不勻,話說得斷斷續續,臉上混雜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驚懼。
宋慈神色一凝,放下手中的文書,身體微微前傾:“莫要驚慌,慢慢說。你是何處地保?究竟發生了何事?”
他的聲音平穩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馬建業喘了幾口粗氣,在班頭的低聲提醒下,總算稍微定了定神,但語速依舊極快:
“回…回大人話,小人是牌坊村地保馬建業。今日清晨,我村村民張任氏,閨名初香,被她家鄰居發現…發現死在家中!一同死在屋內的,還有…還有她離家經商三年的丈夫任玉虎!”
“夫妻雙亡?”宋慈的眉頭鎖得更緊,“如何死的?細細報來。”
馬建業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結劇烈滾動,開始將他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從王一嫂聽聞餓豬嘶鳴起疑,到驚見慘狀尖叫呼救,再到村民聚集、自己破門確認男尸身份,最后強調——“門窗都是從里面閂死的!大人,屋里只有他們夫妻二人啊!”
他略去了村民擠在窗前窺探的混亂細節,重點描述了現場情形:“那任玉虎,穿著外出時的衣裳,直接死在床上,心口挨了一下。張初香更慘,只穿著寢衣,死在地上,也是…也是一刀斃命,兇器就是家里的一把剪刀,扔在旁邊…滿地的血啊大人!”
為了加強說服力,也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的推斷增加分量,馬建業又急忙補充道:“大人,那任玉虎在外行商三年,昨夜定是剛剛歸來,怕是隨身帶了錢財,招了歹人眼線!那張初香是小人看著長大的,最是本分賢惠、恪守婦道,村里無人不夸!定是那殺千刀的歹徒,跟蹤任玉虎到家,趁其不備,謀財害命!殺了任玉虎,又逼問錢財下落,張初香定然不從,便被那賊子一并殺害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滾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宋慈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案桌上輕輕敲擊,發出極輕微的“噠、噠”聲。
門窗內閂,夫妻雙亡,丈夫遠歸,妻子貞烈,兇器是家用剪刀…
馬建業的敘述和推斷,聽起來似乎順理成章。一則謀財害命的故事框架迅速在宋慈腦中構建起來:一個在外奔波三年、可能小有積蓄的商人,深夜歸家,被暗中尾隨的歹徒覷準時機,闖入家中,殺人越貨。貞烈的妻子反抗不及,慘遭毒手。兇手得手后,或許是從窗戶逃離,并小心地從外合上窗扇,制造出密室假象?
這類案子,并非沒有先例。亂世之中,人心叵測,為財鋌而走險者比比皆是。
“你確認無人知曉任玉虎昨夜歸來?”宋慈追問一句。
“左右鄰舍,小人都問過了,無人知曉,無人聽聞動靜。”馬建業肯定地回答,“定是夜深人靜時悄悄到的家!”
宋慈微微頷首。若是如此,跟蹤之說確有可能。歹徒選擇在目標剛到家、身心疲憊、警惕性最低時動手,是常見的作案手法。
他目光掃過馬建業風塵仆仆、驚魂未定的臉,此人雖略顯慌亂,但敘述條理尚算清晰,推斷也符合常情。作為第一目擊者和地保,他的初步判斷是重要的參考。
“起來回話。”宋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