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領命而去,腳步聲急促地消失在院外。院內重新陷入一種壓抑的寂靜,唯有陽光炙烤地面的細微聲響,以及遠處仍未完全散去的人群發出的、被刻意壓低的嗡嗡議論。
宋慈負手而立,目光再次投向那間吞噬了兩條性命的臥房。盡管真相已在他腦中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但那最后的、屬于生者的證言,仍需補上。那不僅是完善案卷的必須,更是對死者,尤其是對那位蒙受不白之冤、最終以死明志的女子,一個必要的交代。
地保馬建業垂手站在一旁,心神不寧。方才宋慈那番抽絲剝繭、直指人心的推論,如同重錘般敲擊著他的認知。他此刻再回想張初香平日里的音容笑貌——那般勤懇、那般和善、那般恪守婦道——竟落得如此結局,心頭不禁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澀與憤懣。對任玉虎那荒唐至極的“試探”,更是生出幾分鄙夷和怒意。
不多時,院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兩名差役引著一人走了進來。
正是王一嫂。
她顯然還未從清晨的驚駭中完全恢復,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嘴唇不住地哆嗦著。走路時腳步虛浮,需要差役稍稍攙扶才能站穩。她身上換了件干凈衣裳,但頭發仍有些散亂,雙手緊緊絞著一塊帕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一進院子,她的目光就下意識地避開那扇敞開的房門,仿佛那里面藏著噬人的妖魔。
“大人,人帶到了。”差役回稟道。
宋慈轉過身,目光落在王一嫂身上。他的眼神依舊銳利,但語氣卻放緩了些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卻也并非全無溫度:“王氏,不必驚慌。本官傳你前來,只因你乃最初發現現場之人,有些細節,需向你核實清楚。你將今晨所見所聞,再細細說與本官聽,不得有絲毫隱瞞遺漏。”
王一嫂聽到宋慈的聲音,身體又是一顫,慌忙就要跪下。
“站著回話即可。”宋慈阻止了她。
王一嫂這才哆哆嗦嗦地站定,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穩住聲音,但依舊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顫音:“回…回青天大老爺…民婦…民婦今早起來,聽得隔壁豬嚎得凄慘,心想著初香妹子向來勤快,這日頭都老高了,怎還沒喂豬…就喊了幾聲,沒人應…民婦心里覺得奇怪,就…就出院門過來看看…”
她的敘述斷斷續續,時常因恐懼而哽咽停頓,但過程與之前向馬建業稟報時并無二致。說到推開窗戶看到屋內慘狀時,她再次情緒失控,淚水漣漣,幾乎說不下去。
宋慈耐心聽著,并未打斷,直到她說到自己驚叫跑出呼救,才緩緩開口,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王氏,你與張氏比鄰而居三年,平素往來甚多。以你所見,張氏平日為人如何?尤其…在其夫任玉虎離家之后?”
這個問題仿佛觸動了王一嫂某根心弦,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雖然還含著淚,卻透出一股近乎本能的急切與捍衛:“大人!初香妹子是再好不過的人了!性子溫和,手腳勤快,一個人撐起這個家,從不叫苦抱怨!對左右鄰居也極是和氣,誰家有點難處,她能幫都幫!”
她像是怕宋慈不信,語速加快,舉例說道:“就去年,村頭劉家婆婆病了,兒子不在跟前,是初香天天去幫著煎藥送飯!還有,她養豬種菜,自家日子也緊巴,但見了逃荒過來的可憐人,還會省出口吃的給人家…這樣好的人,怎么會…怎么會惹上這種禍事啊…”說著她又嗚咽起來。
宋慈靜靜地看著她,待她情緒稍平,才繼續問道:“那她平日,可曾與你提及過其夫?或是…流露出任何不安于室、怨懟夫君的言辭?”
“沒有!絕對沒有!”王一嫂回答得斬釘截鐵,甚至帶上了一絲激動,“初香妹子最是本分!她常跟民婦說,玉虎在外奔波辛苦,都是為了這個家。她在家定要守好門戶,不能讓夫君在外擔心。她…她日日盼著玉虎回來,有時做了點好吃的,還會念叨‘要是玉虎在就好了’…她怎會有二心?老天爺真是沒眼啊!”她說著,又忍不住用帕子捂著臉痛哭起來。
宋慈默然。王一嫂的情緒激動,言語間對張初香的維護之情溢于言表,這反而更增添了她證言的可信度。
他沉吟片刻,問出了最后一個,也是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你可曾察覺,近日她有何異常?或是…村中可有關于任玉虎的不妥流言傳入她耳中?”
王一嫂止住哭聲,努力回想,半晌還是搖頭:“沒有…真沒有。玉虎雖三年沒回,但偶爾捎信捎錢回來,初香都好好的。也沒聽誰嚼過什么舌根…就是前幾天,民婦還見她笑著跟我說,算著日子,玉虎也該快回來了,她得把屋子再好好收拾收拾…”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盡的惋惜和悲傷:“誰成想…誰成想竟是這么個…回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