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縣縣衙的死牢,深藏于地表之下,仿佛一座被遺忘的墳?zāi)埂?/p>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陳年的血銹味、腐爛的稻草味、便溺的臊臭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屬于絕望的冰冷霉味。唯一的光源是走廊石壁上插著的幾支火把,火光跳躍不定,將扭曲的人影投在濕漉漉的石墻上,如同群魔亂舞。
張生是被一盆冰冷的、帶著餿味的污水潑醒的。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猛地一抽搐,隨之而來的是身后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整個(gè)下半身都被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炙烤。他呻吟著,艱難地睜開腫脹的眼皮。
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粗如兒臂的木柵欄,以及柵欄外一張滿是橫肉、帶著譏誚笑容的臉——是班頭趙虎。
“醒了?窮酸秀才。”趙虎的聲音在狹小的牢房里回蕩,帶著嗡嗡的回音,“還以為你挺不過昨晚呢,命倒挺硬。”
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回腦海:公堂、明晃晃的燈火、那堆要命的銅錢、王縣令冷酷的臉、還有那一下下砸落,幾乎要將他靈魂都打散的板子…以及最后,自己那聲微弱卻足以定罪的“…招…”。
“不…我不是…”張生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再次暈厥過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堆潮濕發(fā)霉的稻草上,身下的破爛囚衣已被血污浸透,黏膩地貼在皮開肉綻的傷處。
“我不是兇手…”他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fēng)箱,“那錢…是我的…典當(dāng)玉佩的錢…李掌柜…可以作證…”
“李掌柜?”趙虎嗤笑一聲,從腰間摸出半個(gè)冷硬的饅頭,隔著柵欄扔了進(jìn)去,饅頭在污穢的地上滾了兩圈,沾滿了黑泥,“省省吧,張生。白紙黑字,紅手印,你自己畫押認(rèn)了的罪,天王老子來了也翻不了案?!?/p>
“我是屈打成招!”張生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淚水混著血水從臉頰滑落,“王縣令他…他不問青紅皂白!他只想結(jié)案!你們…你們草菅人命!”
“放肆!”趙虎臉色一沉,喝道,“敢非議縣尊大人?看來是板子還沒吃夠!”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鐵尺,狠狠敲在木柵欄上,發(fā)出“哐”的一聲巨響,在寂靜的牢房里格外嚇人。
張生嚇得一哆嗦,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只剩下壓抑的、痛苦的抽泣。他知道,在這里,趙虎就是閻王,隨時(shí)可以讓他再嘗一遍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給老子識相點(diǎn)!”趙虎惡狠狠地瞪著他,“殺了人,劫了財(cái),痛痛快快認(rèn)了,還能少受點(diǎn)罪。等著秋后問斬吧!”
說完,趙虎啐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身大步離開。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火把的光影也隨之晃動,最終,牢房再次陷入半明半暗的昏沉,只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其他囚犯的呻吟聲,證明著時(shí)間仍在流逝。
張生無力地趴回稻草堆,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典當(dāng)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唯一的念想。若不是為了籌措趕考的盤纏,他死也不會拿去當(dāng)?shù)簟D侨债?dāng)鋪的李掌柜還反復(fù)摩挲那玉佩,嘖嘖稱贊是好玉,足足給了他五千三百錢…這本該是他通往希望的路費(fèi),如今卻成了索命的鐐銬!
誰會信他?一個(gè)窮困潦倒、屢試不第的秀才,誰會相信他能有值五千錢的玉佩?王縣令不會信,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不會信,這蔡縣的百姓恐怕也不會信。人們只愿意相信他們看到的“鐵證”——死者、口角、以及恰好出現(xiàn)的五千錢。
“娘…孩兒不孝…孩兒冤枉啊…”他把臉深深埋進(jìn)發(fā)臭的稻草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寒窗十年的清苦,金榜題名的幻想,如今都成了鏡花水月,等待他的,只有法場上的鬼頭刀。為什么偏偏是那天去當(dāng)玉佩?為什么偏偏碰上董小五?為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牢房頂上的通氣孔透入一絲微光,預(yù)示著白日降臨。但對于死牢中的張生而言,白天與黑夜并無區(qū)別,都是無盡的煎熬。
走廊里再次響起腳步聲,比趙虎的輕緩些。一個(gè)老獄卒提著一個(gè)木桶走來,用長勺將一點(diǎn)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舀進(jìn)柵欄邊的破碗里。
“吃吧?!崩溪z卒的聲音沙啞,沒什么情緒。
“老伯…”張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掙扎著抬起頭,哀聲道:“老伯,我真的是冤枉的…求您,幫我給縣尊大人帶個(gè)話,或者…或者幫我找找當(dāng)鋪的李掌柜…”
老獄卒動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只是嘆了口氣:“唉…到了這兒,就認(rèn)命吧。別說見縣尊,就是這牢門,你也休想再出去了。李掌柜?就算他來了,又能如何?你的供狀,可是你自己畫押的。”
他自己畫押的…是啊,那鮮紅的手印,是他親自按上去的。在那種酷刑之下,有幾人能挺得住不認(rèn)罪?可這,竟成了他無法辯駁的“鐵證”!
老獄卒不再多言,提著桶,佝僂著背,慢慢走遠(yuǎn)了。
希望徹底破滅。張生看著那碗渾濁的米湯,連伸出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傷口在發(fā)燙,渾身冰冷,意識又開始模糊?;蛟S就這樣死了也好,也好過被押赴法場,在萬眾唾罵聲中身首異處,還要背上一個(gè)殺人劫財(cái)?shù)奶咸鞇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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