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宋安懷揣著宋慈連夜寫就的、詳細陳述青州盛源礦疑案及背后關聯的密信,以及作為信物的半塊隨身玉佩,踏著尚未散盡的寒氣,悄然離開了青州城,快馬加鞭,直奔河東路提刑司所在。此行關系重大,前途未卜,他心中雖充滿對主人的擔憂,卻更知肩上責任如山。
客棧房間內,送走宋安后,宋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與壓力。如今他真正是孤身一人,身處虎狼之地,面對的是一個盤根錯節的地方權勢集團。衛明舟提供的賬目摘要和狀紙副本是指證的重要線索,但若要撼動通判龐吉與其妻弟趙贄,仍需更直接、更無可辯駁的鐵證——比如,一具能證明非正常死亡的礦工尸首,或是一個能從礦場內部發聲的活口。
他深知,對方在礦場外圍布置了大量暗哨,自己前日的探查已然引起警覺,再次靠近西山主礦場區域無異于自投羅網。必須另辟蹊徑。
宋慈換上了一身更顯破舊的棉袍,臉上故意抹了些塵灰,將自己裝扮成一個落魄的游方郎中,背著個裝有尋常草藥的褡褳。他不再前往礦場核心區域,而是繞著西山脈絡,向那些更為偏僻、可能被礦場廢棄物或隱秘勾當波及的區域搜尋。
一日奔波,他沿著礦場邊緣廢棄的煤渣小道,走訪了幾個散落在山坳里的貧瘠村落。村民們對外來人警惕異常,尤其是提及盛源礦,更是諱莫如深,連連擺手,避之不及。偶爾有膽大的,在確認宋慈“郎中”身份后,才敢低聲抱怨幾句礦場污染了水源,或是夜里常聽到可疑的動靜,但具體是何動靜,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線索似乎再次中斷。夕陽西下,將宋慈的身影在荒蕪的山道上拉得細長。他站在一處高坡上,望著遠處暮色中如同匍匐巨獸般的盛源礦場,眉頭緊鎖。礦場防守嚴密,周邊村民噤若寒蟬,尸首會被如何處理?人證又該如何尋找?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際,目光無意間掃過坡下一片雜亂的灌木叢。那里似乎有一個不起眼的凹陷,像是被什么重物長期碾壓過,與周圍環境略有不同。一陣山風吹過,帶來一股極其淡薄、卻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怪異氣味——并非單純的煤渣味,也不是草木腐爛的氣息,而是一種……混合著石灰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感的味道。
宋慈心頭一動,立刻小心地走下高坡,撥開茂密的枯枝灌木。只見那凹陷處是一小片相對平整的土地,顏色比周圍更深,土質似乎也被翻動過。他蹲下身,仔細勘察。在地面縫隙和幾株植物的根部,他發現了一些零星散落的、顏色灰白的不明顆粒,撿起捻了捻,確是石灰無疑。而在另一處,他甚至找到了一小片未被風雨完全侵蝕的、深褐色的污漬痕跡,黏附在石頭上。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驗毒之用),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些污漬樣本,又收集了些許沾染了氣味的泥土,用油紙包好。雖然無法立即斷定這就是血跡或尸腐殘留,但此地的異常,尤其是石灰的出現,與衛明舟提及的“處理尸身所需之物”隱隱對應。
難道……這里曾是一個秘密的埋尸處?或者,是轉移尸首的中轉點?
這個發現讓宋慈精神一振。他沒有急于挖掘,以免打草驚蛇。而是默默記下此地的位置和特征,準備繼續在周邊尋找類似的地點或更多線索。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壓抑的啜泣聲,順著風隱隱約約傳來。宋慈立刻屏息凝神,仔細辨別方向。聲音來自山坡另一側,一個更為隱蔽的洼地方向。
他悄無聲息地循聲摸去。繞過幾塊巨大的山石,只見洼地深處,一個穿著打滿補丁棉襖的瘦弱身影,正跪在一小塊空地上,面前插著幾根充當香火的枯樹枝,低聲哭泣著,面前的地上,還擺放著幾個干癟的野果子。
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男孩,面黃肌瘦,臉上掛著淚痕。
宋慈沒有立刻現身,而是靜靜觀察了片刻。那男孩不像是礦場的人,倒像是附近村落的孤兒,在此祭奠親人。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放緩腳步,故意弄出些聲響走了過去。
男孩聽到動靜,如同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宋慈,下意識地就要逃跑。
“小兄弟,莫怕。”宋慈停下腳步,露出溫和的笑容,晃了晃身上的褡褳,“我是過路的郎中,采藥至此。看你在此哭泣,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或許我能幫上一二。”
男孩警惕地打量著宋慈,見他面容和善,不似惡人,身上的藥囊也做不得假,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但依舊不肯說話,只是用手背使勁擦了擦眼淚。
宋慈注意到他祭奠的方向并無墳塋,心中了然。他嘆了口氣,柔聲道:“是在思念親人嗎?看你這般年紀……可是家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