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風雪似乎永無休止,將“悅來”客棧徹底澆鑄成一座孤島。大堂里,眾人草草用過還算熱乎的晚飯,卻無人有心思回房安歇。
灶膛里的火勢弱了下去,店家添了幾塊耐燒的硬柴,火光跳躍,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明明滅滅、搖曳不定的陰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粘稠的焦慮,混合著柴煙、體味和隱約的不安,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宋慈坐在原處,手里捧著一杯店家提供的、滋味寡淡的粗茶,目光沉靜,仿佛老僧入定。宋安侍立在他身后,有些局促地搓著手,顯然不適應這死寂中暗藏洶涌的氛圍。
那魁梧的辛大似乎耐不住這沉悶,從隨身的行囊里摸出一個扁平的錫酒壺,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濃烈的劣質燒刀子氣味立刻彌漫開來。他咂咂嘴,粗聲粗氣地對身邊的辛二道:“媽的,這鳥天氣,喝口酒都嫌冷!”
辛二縮著脖子,干瘦的臉上擠出一絲討好的笑:“大哥,少喝點,明天……明天說不定路就通了呢?”
“通?”辛大嗤笑一聲,聲音帶著酒后的渾濁,“通個屁!我看沒個三五天,別想挪窩!”他又灌了一口酒,目光掃過角落里的岑深,帶著一絲挑釁,“喂,當兵的,不來一口?暖暖身子!”
岑深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維持著雙手攏袖的姿勢,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辛大自覺沒趣,啐了一口,轉而將目光投向王書安夫婦。
王書安正低聲安慰著瑞娘,瑞娘卻像是受驚的兔子,任何一點聲響都能讓她微微一顫。辛大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讓王書安不由得皺了皺眉,側身將瑞娘擋在身后。
“看什么看?”辛大咧嘴,露出被煙酒熏黃的牙齒,“老子又不會吃了你婆娘。”
王書安臉色一沉,似要反駁,卻被瑞娘輕輕拉住了衣袖。他深吸一口氣,終究沒說什么,只是將頭轉向一邊。
宋慈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那絲異樣的感覺愈發清晰。這幾撥人,絕非簡單的同路旅客。辛氏兄弟的蠻橫與焦躁,岑深的沉默與警惕,王書安夫婦那超乎尋常的憂慮……都透著不尋常。
時間在壓抑中緩慢流逝。辛大終于將一壺酒喝干,罵罵咧咧地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朝著通往后院的小門走去。“媽的,放放水……這鬼地方……”
門被拉開一條縫,一股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雪粒倒灌進來,吹得灶火猛地一暗。辛大縮著脖子鉆了出去,重重地帶上了門。
大堂里暫時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雪的咆哮和柴火的噼啪。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辛大還沒回來。辛二有些坐不住了,伸長脖子往后門張望。
又過了一會兒,那書生模樣的王書安也站起身,對店家道:“店家,不知茅房在何處?”
店家正拿著火鉗撥弄灶膛,聞言頭也不抬地指了指后門:“出了門,右手邊,馬廄旁邊就是。小心地滑。”
王書安整理了一下衣袍,也推門走了出去。寒風再次侵入,瑞娘擔憂地望著丈夫的背影,雙手緊緊絞著衣角。
宋慈注意到,在王書安離開后,角落里的岑深,一直微闔的眼眸睜開了片刻,銳利的目光掃過后門方向,隨即又緩緩閉上,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時間一點點過去,先是辛大,后是王書安,兩人去了后院,都遲遲未歸。這種不尋常的拖延,讓大堂里剩余的人漸漸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辛二臉上的不安越來越明顯,他幾次想要起身去看看,卻又似乎顧忌著什么,強行按捺住。
終于,在后門第三次被推開時,回來的是王書安。他的臉色比出去時更加蒼白,鬢角甚至帶著些許未被拍干凈的雪沫,腳步也有些匆忙。他徑直走回座位,低聲對瑞娘說了句什么,瑞娘的臉色瞬間也變得毫無血色。
“我大哥呢?”辛二忍不住站起來,沖著王書安問道,“你沒看見我大哥?”
王書安似乎驚魂未定,被辛二突然提高的嗓音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搖頭道:“未曾……只見茅房那邊……好像有人,我沒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