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馬鎮的清晨,被薄霧和寒意籠罩。宋慈并未急于再次潛入清豐縣城,而是吩咐宋安去鎮上的茶寮、貨棧等人流稍雜之處,看似隨意地打聽些風土人情,尤其留意關于縣衙吏役、以及城外那座廢棄礦坑的閑言碎語。
他自己則再次換上那身不起眼的灰布直裰,如同一個早起趕路的行腳商人,悄然重返昨夜那片死寂的城區。
目標明確——那間破敗的土屋,那個絕望的啞叟。
白日里,巷子依舊冷清,但比夜間多了幾分生氣。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在追逐打鬧,看到生人,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縮回門后,只露出一雙雙警惕的眼睛。
宋慈走到那啞叟的土屋外。門虛掩著,昨日被衙役踹倒的痕跡還在。他輕輕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
屋內比昨夜看來更加家徒四壁,一床一灶,幾乎別無他物。那啞叟正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油布包裹,眼神空洞地望著漏風的屋頂,對有人進來毫無反應,仿佛靈魂早已抽離。
地上,那只被摔碎的陶罐碎片已被粗略掃到墻角。
宋慈心中惻然。他緩步走近,沒有立刻試圖交流,只是從袖中取出在鎮上買的兩個還冒著熱氣的粗面饃饃,輕輕放在炕沿上。
食物的香氣終于讓啞叟的眼珠動了動,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饃饃,又警惕地看向宋慈,抱緊包裹,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嘶啞聲。
宋慈露出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指了指饃饃,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出吃的動作。然后,他退開兩步,表示并無惡意。
啞叟猶豫了很久,終究抵不過食物的誘惑,猛地抓過一個饃饃,狼吞虎咽起來,眼睛卻始終死死盯著宋慈,尤其是他懷里的包裹。
趁他吃東西,宋慈的目光再次掃過屋內。除了貧困,似乎找不到更多線索。他的目光最終落回那啞叟臉上,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問道:“老丈,你…可是有什么冤情?”
啞叟吃東西的動作猛地停住,身體僵硬起來,眼中瞬間充滿了恐懼,拼命搖頭,低下頭不敢再看宋慈。
宋慈心知他必有極大恐懼,不敢輕易相信外人。他沉吟片刻,忽然想起卷宗里那個暴斃的佃戶名字,試探著輕聲問道:“老丈,你可認得…一個叫王貴的人?”
“啪嗒!”啞叟手中的半個饃饃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抬起頭,干瘦的臉龐劇烈抽搐著,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宋慈,那里面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極度震驚和無法置信!他喉嚨里發出更急促的“啊啊”聲,一只手死死抓著胸口,另一只手卻激動地比劃起來。
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又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眼淚瞬間涌出。接著,他又伸出兩根手指,反復指向地面。
宋慈凝神細看,心中猛地一凜!這啞叟…莫非是在表示,王貴是他兒子?!那兩根手指,是表示“第二個”孩子?他還有一個孩子?
啞叟的情緒徹底崩潰了。他一邊哭,一邊用顫抖的手指向門外遠處的方向——那似乎是城外群山的方向。然后,他做出了一個挖掘的動作,又突然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睛翻白,做出窒息痛苦的表情,最后直挺挺地向后一倒,躺在炕上,模仿尸體的樣子。
做完這一切,他已是泣不成聲,重新爬起來,緊緊抱住那個油布包裹,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宋慈看得心驚肉跳,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這啞叟在用全身的力氣告訴他:他的兒子王貴,并非卷宗所記的“突發急癥身亡”!而是被人害死的!死因是窒息!地點…很可能與城外的礦坑有關!(挖掘的動作)
而那包裹…
宋慈目光落在包裹上,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老丈,這包裹里…可是與你兒子…王貴的死有關?”
啞叟猛地點頭,淚水更加洶涌。他顫抖著,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終于,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打開了那個油布包裹。
里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幾件破舊的孩童衣物,一雙磨穿了底的小鞋,還有——一疊折疊起來的、寫滿了字的粗糙紙張,以及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衫。
啞叟拿起那件短衫,遞到宋慈面前,手指顫抖地指著衣襟內側一處不顯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