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如流水,悄然而逝,轉眼已是臘月。臨安城裹上了一層銀裝,細雪紛飛,將御街的喧囂都襯得靜謐了幾分。然而提點刑獄司的官廨內,卻無半分年節將至的松懈,炭盆燒得噼啪作響,驅散著冬日的嚴寒,卻驅不散宋慈眉宇間凝結的沉肅。
一份來自刑部的加急文書,連同附呈的地方卷宗,正靜靜躺在他的書案上。案旁,那本增補了“浮言鑒”篇章的《洗冤集錄》手稿,墨香似還未完全散盡。
“大人,刑部轉來的,江州府上報的‘妖言惑眾、毆斃人命’案,請您過目定奪。”老書吏將文書輕輕向前推了推,語氣凝重。
宋慈展開卷宗,目光如解剖刀般精準地掃過字里行間。案情并不復雜,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愚昧與悲涼。江州府下轄一偏遠村落,月前有村民王二暴斃,死前并無明顯疾病。其妻王氏哀慟,卻引來村中流言,稱王氏與鄰村一貨郎有染,合謀毒殺親夫。流言愈演愈烈,更有村中神漢“黃半仙”言之鑿鑿,稱夜觀天象,見“陰煞犯夫宮”,直指王氏乃“白虎星”轉世,克夫敗運。
愚昧的恐慌在閉塞的村莊里迅速蔓延。族老聚集,不顧王氏哭訴,強行開棺驗尸。時值冬日,尸體保存尚可,但村中并無仵作,僅憑黃半仙一番裝神弄鬼的“查驗”,便斷言王二“面色青黑,七竅留有陰煞之氣”,系被王氏用“邪法”咒死。憤怒的村民在族老默許和黃半仙煽動下,竟將王氏捆綁,施行“浸豬籠”之私刑,活活溺斃于村外寒潭。待到縣衙得知消息派人前往,慘劇已然發生,只余王氏娘家老母哭天搶地,狀告村人濫殺無辜。
江州府初審,面對群情洶洶的村民和一口咬定王氏該死的族老、神漢,雖覺事有蹊蹺,卻苦于尸體已被匆忙下葬,時過境遷,難以詳驗,又懼引發民變,便擬依“鄉俗”及眾人證詞,將為首幾人輕判了事,草率結案。案卷上報刑部,刑部官員察覺其中疑點重重,想起宋慈此前關于“金鈴子案”的奏報及對謠言之害的警示,遂將此案轉呈,請其復核。
宋慈合上卷宗,閉目片刻。窗外雪花撲打著窗紙,沙沙作響,卻不及他心中寒意之甚。金鈴子案中,謠言止于冤獄未成,而眼前這江州案,謠言已直接染上了淋漓的鮮血!一條無辜性命,竟在所謂“鄉議”、“天象”、“陰煞”這等荒誕不經的浮言推動下,被輕易剝奪。
“備馬,去江州。”宋慈睜開眼,目光已是一片冰冷的決然。他甚至等不及雪停。
老書吏深知此事關重大,不敢多言,立刻安排。
風雪兼程,車馬勞頓。數日后,宋慈一行抵達了那個位于江州府山坳里的村莊。村落貧瘠,被積雪覆蓋,顯得死氣沉沉。聽聞京城來了大官重查王氏案,村民們的反應并非惶恐,更多的是麻木與一種固執的敵意。族老與那黃半仙被拘傳到臨時設立的辦案公堂時,臉上甚至帶著幾分自以為捍衛了“鄉風淳樸”的理直氣壯。
“大人明鑒!”族老須發皆白,說話時卻中氣十足,“那王氏不守婦道,勾結奸夫,更以邪術咒殺親夫,證據確鑿!我等依祖規處置,是為清理門戶,以正村風!何錯之有?”
那黃半仙尖嘴猴腮,眼珠亂轉,也附和道:“是啊大人!小人夜觀星象,絕不會錯!那王二死狀,正是中了陰煞邪術的模樣!此等妖婦,留之必為大患!”
宋慈端坐堂上,面沉如水,并不與他們爭辯倫理星象,只問一句:“開棺,驗尸。”
族老大驚失色:“大人!入土為安,豈能再驚擾亡魂?此乃大不敬!”
“人命關天,大于一切。”宋慈語氣不容置疑,“若王二確系被害,開棺可尋真兇;若系自然死亡,開棺可還王氏清白。爾等口口聲聲證據確鑿,又何懼開棺一驗?”
他不再理會眾人的阻撓,強令衙役掘開王二墳墓。棺木啟開,一股寒氣混合著淡淡尸臭逸散而出。時值嚴冬,尸體腐敗緩慢,基本形態尚存。
宋慈親臨現場,不顧嚴寒污穢,戴上特制的手衣,俯身仔細勘驗。他屏退左右閑雜人等,只留隨行仵作及記錄文書。村民們遠遠圍觀,交頭接耳,黃半仙臉色開始發白。
“記錄,”宋慈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異常清晰,“體表無外傷,無銳器切割痕跡。指甲縫內無皮屑血污等搏斗跡象。口腔、鼻腔、眼角膜……未見中毒所致特殊改變。”他檢查得極其細致,每一個可能隱藏線索的細節都不放過。
最后,他重點檢查了死者頭顱及心肺區域。當他用特制工具小心探查王二胸口時,動作微微一頓。
“此處,”他指著死者左胸肋間一處極不顯眼的、略微的顏色加深區域,對仵作道,“仔細看。”
仵作湊近,反復查看,遲疑道:“大人,此處……并無破損,只是顏色略異,或是死后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