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的清晨,是被御街兩側店鋪陸續卸下的門板聲、小販清亮的吆喝聲以及運河上漕船低沉的汽笛聲喚醒的。薄霧如輕紗,籠罩著這座帝國的都城,皇城翹起的飛檐在霧中若隱若現,透著天家獨有的威嚴與神秘。
大內,垂拱殿。
早朝剛散,文武百官手持笏板,魚貫而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著,神情各異。皇帝趙昀卻并未立刻返回后宮,他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站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桿前,眺望著遠處漸散的晨霧。這位大宋的官家,年歲不算老,眉宇間卻已積壓著江山社稷帶來的沉重。西北戰事吃緊,東南水患頻仍,朝堂之上黨爭暗流涌動,每一件都足以讓他夙夜難眠。
貼身內侍省都知董宋臣,悄無聲息地趨步上前,手中捧著一份加蓋了火漆、標明“六百里加急”的奏折,低眉順眼地輕聲道:“官家,刑部剛呈上來的,陳溝縣急奏。”
“陳溝縣?”皇帝微微蹙眉,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并不起眼的地名,“何事需要六百里加急?”他接過奏折,指尖觸及那冰涼的蠟封,心中已有不祥預感。
他拆開火漆,展開奏本。起初,目光尚算平靜,但隨著字句映入眼簾,他的眉頭越鎖越緊,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奏折是陳溝縣知縣李佑堂所上,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惶急,詳細稟報了捕獲四名形跡可疑之人,以及牢子偷聽到的驚人內情——疑似平方縣江洋大盜金鈴子,涉嫌在榆山縣犯下輪奸、剁足之駭人重案。奏折中還提到,他雖已夜審,但金鈴子狡黠,只認其他小惡,獨獨否認榆山慘案,因其年輕,缺乏刑訊經驗,唯恐有負圣恩,釀成大錯,故火速上奏,懇請朝廷派遣能臣干吏前往查辦。
“砰!”
皇帝猛地合上奏折,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在眼中燃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喪盡天良之事!輪奸婦女,已屬十惡不赦,竟還殘忍剁足!這已非尋常刑案,這是在挑戰朝廷法度,踐踏人倫底線!若此事屬實,而地方官員無能查辦,致使兇徒逍遙法外,朝廷顏面何存?天下百姓又將如何看待這趙家江山?
“混賬!”皇帝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之威,讓身旁的董宋臣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官家息怒。”董宋臣小心翼翼地道,“地方官吏,能力有限,遇此大案,驚慌失措也是有的。幸得這李知縣還算知機,懂得及時上報。”
皇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董宋臣的話不無道理,現在不是追究李知縣能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必須派一個絕對可靠、能力出眾的人,去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擒拿真兇,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他的目光掃過殿外空曠的廣場,腦海中飛速掠過幾個名字。此人需精通刑名,明察秋毫,不畏權貴,不徇私情,更要有一股子不查清真相誓不罷休的執拗勁兒。
幾乎是在一瞬間,一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出來——宋慈。
是了,唯有宋慈。現任提點刑獄公事,雖官職不算最高,但其人于刑獄勘驗一道,堪稱國朝翹楚。他著有《洗冤集錄》,講究證據,重視現場,屢破奇案,其剛正不阿、一絲不茍的名聲,朝野皆知。派他去,最是合適不過。
“傳旨,”皇帝轉過身,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與決斷,“命提點刑獄公事宋慈,即刻入宮見駕。”
“是。”董宋臣躬身領命,快步退下。
約莫半個時辰后,宋慈在內侍的引領下,步履沉穩地走入垂拱殿。他年約四旬,面容清癯,下頜微須,眼神銳利而冷靜,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他身著深青色公服,官袍熨帖得一絲不茍,整個人透著一股嚴謹、干練的氣息。
“臣,宋慈,叩見陛下。”他撩袍下拜,聲音平和,不見波瀾。
“宋卿平身。”皇帝虛扶一下,直接將那份陳溝縣的奏折遞了過去,“你看看這個。”
宋慈雙手接過,展開細讀。他的閱讀速度極快,目光掃過字里行間,臉上卻沒有任何情緒流露,既無震驚,也無憤怒,只有一種全神貫注的審視。片刻,他合上奏折,遞還皇帝。
“臣,看完了。”
“你有何看法?”皇帝緊盯著他。
宋慈略一沉吟,開口道:“陛下,此案有三處關鍵,亦有三處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