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將清豐縣破敗的城墻拖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趴伏的巨獸骸骨。宋慈的馬車并未如周知縣所愿徑直離去,而是在十里外一處喚作“歇馬店”的偏僻小鎮悄然停駐。
要了兩間簡陋客房,吩咐宋安和護衛好生休息后,宋慈卻并未解衣就寢。他換上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直裰,取下顯眼的幞頭,只用一根木簪束發,對著房中那面模糊的銅鏡稍作端詳,鏡中人已與白日那位威儀赫赫的提刑官判若兩人,更像一位風塵仆仆、略帶清癯的游學先生。
“老爺,您這是…”宋安推門進來,見狀吃了一驚。
“我出去走走,透透氣。”宋慈語氣平淡,不容置疑,“你留在此處,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已歇下。”
“老爺,此地人生地疏,還是讓老奴或護衛跟著…”
“人多反而不便。”宋慈打斷他,眼中閃爍著洞察秋毫時特有的銳光,“清豐縣,靜得有些反常。我去去便回。”
不再多言,他推開后窗,身形靈巧地翻出,悄無聲息地融入小鎮漸濃的夜色之中。宋安望著主人消失的背影,憂心忡忡,卻也只能無奈嘆息。
避開大路,宋慈沿著鄉間野徑,憑借著過人的方向感和記憶,再次向清豐縣城摸去。夜風蕭瑟,吹動道旁枯草,發出簌簌聲響,更襯得四野空曠寂寥。
他從城墻一處坍塌的缺口悄然潛入城中。此時的清豐縣城,比白日更顯死寂,幾乎家家閉戶,少見燈火,連更夫敲梆子的聲音都有氣無力,透著一種敷衍。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撿的窸窣聲。
這種異常的靜謐,絕非尋常!宋慈的心沉了下去。
他如同幽靈般穿行在狹窄的巷道里,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或訊息。經過一戶窗欞破損的茅屋時,他隱約聽到屋內傳來極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他腳步微頓,側耳細聽,那哭聲卻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猛地捂住了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宋慈眉頭緊鎖,繼續前行。
拐過一條陰暗的巷角,前方隱約傳來幾聲粗魯的呵斥和物體倒地的悶響。宋慈身形一閃,隱在一處殘破的院墻陰影后,凝目望去。
只見兩個穿著號衣的衙役,正罵罵咧咧地從一間低矮的土屋里拖出一個須發皆白、枯瘦如柴的老者。老者似乎腿腳不便,掙扎著,口中發出“啊啊”的嘶啞聲,竟是個啞巴。
“老不死的!欠著官府的稅錢,還敢躲?”一個衙役一腳踹在老者腿彎處,惡狠狠地罵道。
另一衙役順手將屋里一個破舊的陶罐摔在地上,碎屑四濺:“抵稅了!再湊不齊錢,下次就來拆你的房!”
老者渾濁的雙眼盈滿淚水,絕望地揮舞著干枯的手臂,指著地上破碎的陶罐,喉嚨里發出更急促的“啊啊”聲,似在哀求,又似在抗議那陶罐對他而言極為重要。
“嚎什么嚎!晦氣!”衙役不耐煩地又推搡了老者一把,揚長而去,留下老者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對著那一地碎片,無聲地痛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