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厚重鐵門被緩緩推開,發出的不再是令人牙酸的哐當巨響,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生澀的吱呀聲。
不同于往日衙役的粗暴呵斥,兩名身著干凈號衣的衙役,動作甚至算得上輕柔地攙扶著一個身影,邁過了那道隔絕陰陽的高高門檻。
門外,不再是狹窄陰濕的甬道,而是縣衙內院一片灑滿午后陽光的空地。微風拂過,帶來遠處草木的清新氣息,不再是牢房里那永恒不變的霉腐與絕望。
張生幾乎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被那久違的、過于明亮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他身上換了一套雖粗糙但潔凈的青色布衣,替換下了那件浸滿血污、散發惡臭的囚服。渾身的傷口已被簡單清洗上藥,包裹著干凈的布條,但每一次輕微的移動,依舊牽扯著深入骨髓的劇痛。
然而,肉體上的痛苦,此刻卻被一種巨大而洶涌的情緒洪流所淹沒。他茫然地、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感受著陽光照在皮膚上那微弱的暖意,仿佛這一切都是一場遙遠而不真實的幻夢。
幾天前,他還是一個被打入死牢、等待秋后問斬的“殺人兇犯”,身上背負著洗刷不掉的惡名和屈辱。而此刻…他有些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依舊顫抖、卻已不再被鐐銬束縛的手。
這時,宋安——宋慈的管家,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粗布袋子,穩步走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體面、面色惶恐的中年人,正是鎮上當鋪的李掌柜。
“張公子,”宋安語氣平和,帶著一絲敬意,“這是您當日典當玉佩所得之五千三百錢,經李掌柜當面核驗畫押,現已如數發還。請您清點。”
李掌柜也連忙上前,躬身作揖,臉上堆著討好的、又帶著愧疚的笑:“張公子…小人…小人有眼無珠,當日未能及時為您作證,險些…險些釀成大禍…實在罪過,罪過!”他心中后怕不已,若張生真的冤死,他這份知情不報,只怕也難逃干系。
張生看著那袋失而復得的銅錢,心中百感交集。這原本是他通往仕途的希望,卻成了將他拖入地獄的枷鎖,如今…它又變回了冰冷的錢幣。他顫抖著手,輕輕觸摸了一下錢袋,卻搖了搖頭,聲音沙啞:“不…不必清了…多謝…多謝宋大人…多謝…”
他現在需要的,不是錢,而是…而是需要一個地方,讓他慢慢舔舐這一身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傷痕,更需要時間,去消化這短短幾日間從天堂到地獄,再被硬生生拉回人間的巨大顛簸。
張生將錢袋接過,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主人的性命,對著宋安和李掌柜千恩萬謝。
正當此時,另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傳來。只見董小六在兩名衙役的引領下,也來到了院中。他臉上淚痕未干,神情復雜無比,既有大仇得報的一絲釋然,更有失去親人的永久悲痛,以及…對眼前這個被自己間接推入冤獄之人的巨大愧疚。
他走到張生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一個頭:“張…張公子…我對不住您!我對不住您啊!當日…當日我失了弟弟,心神大亂…在堂上未曾…未曾為您說一句話…還…還差點讓您冤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痛哭流涕。
張生看著他,心中亦是五味雜陳。他能責怪這個同樣失去了至親、且愚昧無知的莊稼漢嗎?似乎能,又似乎不能。所有的恨意,在經歷了一場真正的生死之后,竟變得有些模糊和疲憊了。他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怪你…起來吧…”
真相大白,冤屈得雪。善良得以保全,罪惡終被懲處。這本該是一個令人拍手稱快、圓滿無比的結局。
然而,站在陽光下,看著眼前感恩的感恩,請罪的請罪,悲傷的悲傷,張生卻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虛無和悲涼。
他活下來了,清白回來了。可是,那頓幾乎將他打死的板子,那暗無天日的死牢折磨,那冰冷的鐐銬,那呼嘯而下的刑杖,那按著他的手強逼畫押的瞬間…這一切,都已經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身體和靈魂上留下了永久的、丑陋的傷疤。
他的腿傷極重,即便痊愈,恐怕也會留下殘疾,往日策馬揚鞭、漫步青山的暢想已成泡影。他的功名呢?一個進過死牢、受過刑訊、差點成為“斬決犯”的秀才,即便沉冤得雪,士林清議又會如何看他?未來的科舉之路,只怕已是荊棘密布。
悲喜交加,冤屈雖平,創痕難愈。這遲來的正義,洗刷了污名,卻無法讓時光倒流,無法抹去那刻骨銘心的恐懼與痛苦。
搖搖欲墜的張生,遍體鱗傷的張生,在幾名衙役的護送下,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向著家走去。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背影里,沒有多少重獲新生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踉蹌與無盡的蒼涼。
宋安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老爺洗刷了一樁冤案,抓住了真兇,但有些東西,失去了,或許就永遠失去了。
公正如同陽光,終能穿透烏云,但被烏云籠罩時所承受的寒冷與黑暗,卻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能體會其徹骨之痛。
寒獄回春,終究暖不透已浸透的寒意;悲喜難言,才是真相背后最真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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