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內的香火氣尚未散盡,宋慈已移步至一間更為狹小、僅容一桌數椅的訊問禪房。這里沒有佛像的凝視,沒有光線的干擾,只有四面斑駁的墻壁,將空間壓縮得極具壓迫感。他要在這里,剝開圓真大師那層看似悲憫實則曖昧的外殼。
圓真被趙虎“請”了進來。一夜的煎熬讓這位老僧顯得更加蒼老,赤色袈裟仿佛也失去了光澤,沉甸甸地壓在他佝僂的背上。他雙手合十,低眉順目,但捻動佛珠的指尖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圓真大師,”宋慈沒有迂回,開門見山,聲音在斗室內顯得格外清晰冷硬,“寶方已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承認自己是羅天教教主寶光上人之子,承認殺害商無恙與王毅,囚禁張清月與李城。”
圓真捻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僵,眼皮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喉頭滾動,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阿彌陀佛……冤孽,真是冤孽……”
“冤孽?”宋慈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圓真試圖躲避的視線,“大師早已知曉他的身份,是嗎?這十五年來,你收留他,庇護他,眼睜睜看著他被仇恨吞噬,釀成今日之慘劇!你身為佛門主持,是幫兇,還是同謀?”
這指控如同驚雷,劈得圓真渾身一顫。他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宋推官!老衲……老衲絕無參與兇案!老衲只是……只是不忍……”
“不忍什么?”宋慈毫不放松,“不忍故人之子流落街頭?還是不忍羅天教的香火徹底斷絕?”
圓真被宋慈連珠炮似的追問逼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他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掙扎與恐懼,仿佛宋慈的話語正將他小心翼翼掩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一點點從泥土里刨挖出來。
“大師,”宋慈的語氣稍稍放緩,卻帶著更深的穿透力,“寶方已認罪,等待他的將是律法的嚴懲。但本官要的,不僅僅是結案。我要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商無恙為何必須死?王毅為何被分尸?張清月為何獨活?那一千兩銀票又在何處?還有你,圓真大師,你在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現在說出來,或許還能為自己掙得一線生機,若等本官自行查實……”
他話未說盡,但其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圓真和尚的心理防線,在寶方認罪和宋慈步步緊逼的雙重壓力下,終于徹底崩潰。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蒲團上,手中的念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也無心去撿。
“是……老衲……老衲確實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圓真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無盡的疲憊與悔恨,“十五年前那個夜晚……羅天教總壇火光沖天,喊殺震地……我那時,只是寺中一個普通的知客僧,并非羅天教核心……但我親眼目睹了那場屠殺……不,是剿滅……”
他的眼神變得空洞,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寶光教主……他行事固然偏激,綁票勒索,確有其事……但他對教眾,對無處可歸的流民,卻也真的有庇護之恩……那一夜,官兵沖進來,見人就殺,很多根本不知情的普通教眾也倒在血泊里……張承澤和商溫,他們……他們不只是為了剿匪,更是為了羅天教積累的巨大財富!他們瓜分了那些錢財,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家業!”
這一點,與商溫之前含糊的供述對上了。所謂的正義之舉,底下涌動著的是貪婪的暗流。
“混亂中,我看到了寶光教主年僅七歲的幼子,寶兒……他躲在母親的懷里,嚇得瑟瑟發抖。他母親,為了引開追兵,自己跑了出去……后來聽說,她被張承澤……”圓真說到這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后面的話難以啟齒,但意思已然明了。
“我趁亂,偷偷帶走了寶兒。他問我,爹爹呢?娘親呢?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只能將他藏起來,看著他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仇恨而不停顫抖……那一刻,我就知道,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禪房內寂靜無聲,只有圓真沉重而痛苦的呼吸。
“后來,風頭稍過,我悄悄將他帶回寺中,為他剃度,取名‘寶方’。我希望佛法能化解他心中的戾氣,能讓他放下仇恨,平靜度日……可是,我錯了。”圓真搖著頭,老淚縱橫,“那仇恨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隨著他一年年長大,像毒藤一樣,將他的心纏繞得死死的。他每日刻苦練武,磨礪筋骨,他暗中打聽張承澤和商溫的消息,他將羅天教的那些教義,當作圣經一樣銘記……我知道他在計劃著什么,我勸過他,甚至罵過他,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復仇。”
“所以,你就放任了他?”宋慈冷聲問道。
“我……我能怎么辦?”圓真抬起頭,臉上滿是無奈與絕望,“告發他?將他送入官府?那我這十五年的庇護又算什么?我看著他長大,名義上是師徒,實則……實則有如父子啊!我下不了手……我只能每日誦經拜佛,祈求佛祖保佑,不要讓悲劇發生……可是,該來的,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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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無恙為何會來普濟寺?”宋慈抓住關鍵點。
“是……是寶方設計的。”圓真頹然道,“他不知用什么方法,以張清月的名義,將商公子騙到了寺中。具體細節,老衲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那日午后,他們在后院激烈爭執,商公子似乎察覺了寶方的身份和意圖,想要離開并報官……寶方便……便下了毒手。”
“那王毅呢?”
“王畫師……是無辜的。”圓真痛苦地閉上眼,“他恐怕是看到了寶方處理商公子尸體的過程,或者聽到了什么……寶方為了滅口,只能……殺了他。那孩子,只是好奇,卻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