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宋府的書房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桌案上一盞孤燈,頑強地對抗著無邊的黑暗,在宋慈凝重的面龐上投下搖曳的光影。那個來自宮中的木匣靜靜躺在桌角,仿佛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一旦開啟,釋放出的將是無法預料的災厄與風暴。
皇帝那句“自行處置”,如同一個沉重的枷鎖,也像是一把雙刃劍。將冊子焚毀,意味著向這深不見底的黑暗妥協,辜負的不僅是徐震那條枉死的性命,更是他宋慈畢生所追求的“真相”二字。而留下它,則意味著他將主動踏入一個遠比王慶殺人案更為兇險的漩渦,對手不再是單一的兇犯,而可能是一張盤根錯節、滲透至深的關系網,其力量足以將他乃至整個宋家碾為齏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空白的冊子上。那些簡練的代號,那些隱秘的路徑,像是一張無聲的控訴狀,揭露著皇城肌體下流淌的膿瘡。北迎閣,這個原本象征著迎接北歸希望的殿閣,竟成了藏污納垢、內外勾連的樞紐!這是何等的諷刺!
“格物致知,明刑弼教……”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先賢的教誨在他腦中回響。律法的尊嚴,在于其公正無私,在于其能照亮一切陰暗角落。若因畏懼強權而任由罪惡潛行,那這身官袍,這提刑司的印信,還有何意義?
他想起保和殿上,耶律成那囂張而輕蔑的眼神。若大宋內部已是如此朽壞,貪腐橫行,綱紀廢弛,又如何能在外敵面前挺直脊梁?徐震記錄的這個網絡,輸送出去的,恐怕不僅僅是物資那么簡單。那些通過“東門”、“西苑”流出的東西,會不會包括軍情、地圖,乃至……更致命的物品?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責任感壓在了他的肩頭。這已不僅僅是一樁命案,更關乎國本!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然取代。他不能燒。非但不能燒,他還要將這冊子中的秘密,一點一點,查個水落石出!
然而,此事絕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如昨夜查案那般大張旗鼓。對手在暗,他在明,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他需要絕對的謹慎,需要可信的幫手,需要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布下一張細密的網。
他首先想到的是吳江。此人身手不凡,忠誠可靠,且并非朝中任何派系,是眼下最值得信賴的人選。但僅憑吳江一人,遠遠不夠。
他將冊子小心收好,鎖回暗格。然后,他鋪開一張新的宣紙,卻并未書寫與案件直接相關的內容,而是開始默寫《洗冤集錄》中的篇章。這是他平靜心神、整理思緒的方式,筆尖流淌的熟悉字句,能讓他沸騰的熱血稍稍冷卻,以更冷靜的頭腦去謀劃。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當窗外傳來三更的梆子聲時,宋慈終于停下了筆。他的眼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沉靜與銳利,只是在那深處,燃燒著一簇更為堅定、更為隱忍的火焰。
他吹熄了燭火,書房陷入一片黑暗。但他知道,黎明終將到來。
次日,宋慈如常前往提刑司衙門點卯,處理日常公務,神色平靜,仿佛昨夜那個面臨重大抉擇的人并非他自己。他只是在下值時,看似隨意地對吳江吩咐了一句:“吳江,近日多留意市井之間,特別是與宮中采買、物料相關的流言蜚語,若有異常,隨時報我。”
吳江雖有些疑惑,但見宋慈神色肅然,心知必有深意,當即凜然應下:“屬下明白!”
與此同時,宋慈開始以整理刑獄檔案、核查舊案為由,頻繁調閱一些看似與北迎閣案毫無關聯的卷宗——包括近年來臨安府關于走私、盜竊官物、以及涉及邊境貿易糾紛的案例。他的行動謹慎而低調,如同春雨潤物,無聲無息。
數日后的一個傍晚,宋慈換上一身尋常的青衫,獨自一人來到了御街附近一家頗為僻靜的茶樓。他選了一個臨窗的雅間,點了一壺龍井。不多時,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著便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閃身而入。
此人名叫趙谷,是皇城司的一名低階邏卒(偵察兵)。皇城司職責龐雜,除了護衛宮禁,也負責偵緝、探事。多年前,趙谷曾因一樁小案蒙冤,是宋慈查明真相,還其清白。趙谷性情耿直,知恩圖報,此后雖與宋慈往來不多,但心中一直存著這份感激。
“宋大人。”趙谷拱手行禮,聲音壓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