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內的空氣,已從最初的驚惶不安,逐漸發酵為一種焦灼的凝固。
絲竹無聲,舞姬退散。精美的肴饌在案幾上漸漸失去溫度,如同殿中眾人逐漸冷卻的心。竊竊私語聲浪雖被刻意壓制,卻如同暗流在冰面下涌動,每一道投向殿門方向的目光都充滿了揣測與不安。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北迎閣那邊的消息被刻意封鎖,只留下無邊無際的想象空間,折磨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禮部尚書王成鐵青著臉回到殿中,他試圖維持鎮定,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偶爾失神的目光,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與幾位重臣交換著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憂慮——宋慈那個倔驢,恐怕真要捅破天了。
番邦使節席位上,氣氛更是微妙。大理和高句麗的使節尚能保持表面的平靜,只是偶爾低聲交談兩句。而遼國正使耶律成,則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與倨傲。他粗壯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嘴角那抹慣有的冷笑愈發明顯,如同鷹隼打量著陷入困境的獵物。
“王尚書,”耶律成的聲音洪亮,帶著草原的粗糲感,瞬間打破了殿內壓抑的寂靜,“貴國這出戲,還要唱到幾時?莫非這元宵佳節的壓軸節目,便是將我等軟禁于此,欣賞這滿殿的愁容嗎?”
話語中的譏諷如同鞭子,抽在王成和所有宋臣的心上。王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起身拱手:“耶律使者言重了,宮中偶發小事,處理完畢即可,絕無怠慢諸位之意……”
“小事?”耶律成嗤笑一聲,環顧四周,“動用提刑官,封鎖宮苑,如臨大敵,這是小事的做派?莫非是貴國陛下,改了心思,不想讓我等安然回去了?”他話語中的威脅意味,毫不掩飾。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一片嘩然。幾個小國的使節臉上也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耶律使者,慎言!”王成臉色大變,厲聲喝道,卻顯得底氣不足。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殿外傳來一聲清晰的唱喏:“陛下駕到——”
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安靜下來,齊刷刷地起身,躬身垂首。
宋孝宗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重新步入保和殿。他的臉色比離去時更加陰沉,仿佛能擰出水來。他一步步走上御階,目光如寒冰般掃過全場,最終在耶律成臉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帶著帝王的威壓,讓耶律成也不自覺地收斂了幾分囂張氣焰。
皇帝沒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龍椅前,沉默著。這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窒息。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北迎閣之事,非比尋常。領事太監徐震,系遭人謀殺。”
盡管早有猜測,但當“謀殺”二字從皇帝口中親自證實,殿內還是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謀殺,發生在皇宮內苑,國宴之時!這已不僅僅是失儀,而是對皇權赤裸裸的挑釁!
“提刑官宋慈,正在勘查。”皇帝繼續道,語氣平穩,卻蘊含著風暴,“為查明真相,擒拿真兇,即日起,封閉所有宮門,未經朕的允許,今夜所有與會之人,無論品級國籍,一律暫留宮中,不得外出!”
圣旨一下,如同巨石落水,激起千層浪!
“陛下!”王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使不得啊!扣押使節,乃邦交大忌!尤其遼國……”
“陛下!”耶律成猛地站起身,他身材高大,這一站更是氣勢逼人,他甚至沒有行禮,直接喝道,“大宋皇帝!您這是何意?是要將我大遼,以及諸國使臣,一并囚禁于此嗎?!”他身后的遼國侍衛們也個個手按刀柄,面露兇光,殿內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宋孝宗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道:“耶律使者,稍安勿躁。非是囚禁,乃是為查清真相,還所有人一個清白。若讓兇手混跡其中,安然離去,豈非更是我大宋失職,也讓諸位使節身處險境而不自知?”
“好一個身處險境!”耶律成怒極反笑,“我看這最大的險境,便是你這宋國皇宮!查案?誰知道是不是你宋國借故……”
“耶律使者!”
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打斷了耶律成的咆哮。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宋慈不知何時已站在大殿門口。他官袍的下擺似乎沾染了些許塵土,面容依舊沉靜,但那雙眼睛,卻比殿外的寒星還要明亮銳利。他穩步走入殿中,先是對御座上的皇帝躬身一禮,然后轉身,直面怒發沖冠的耶律成。
“宋大人,你來得正好!”耶律成如同找到了靶子,炮火立刻轉向,“你宋國便是如此待客之道?這便是你天朝上邦的禮儀?”
宋慈面對耶律成的咄咄逼人,神色不變,語氣平和卻帶著一股力量:“耶律使者,此言差矣。我大宋以禮待客,亦以法治國。今日宮中出現命案,死者乃朝廷命官,若不能查明真相,懲辦兇徒,才是真正的失禮,是對陛下,對朝廷,乃至對在場所有賓客的不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