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了慢放鍵。白天的陽光明明亮亮地照進屋子,卻暖不透空氣里的寒意;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卻帶不走彌漫在每個角落的悲傷。岳母米真真沒有回市中心的家,我也沒提讓她走的話,我們就像兩艘在風暴中受損的船,暫時停靠在這個充滿程穎影子的港灣里,沉默地共存著。
白天我們很少說話。她會坐在客廳里對著程穎的遺像發(fā)呆,或者翻看那些早已翻爛的相冊;我則把自己關在書房,對著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文檔發(fā)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安靜地待在櫥柜里,冰箱里的食材漸漸過期,我們都沒有心思做飯,大多時候只是隨便啃點面包,或者泡碗速食面。
悲傷像一層厚厚的繭,將我們包裹其中,也隔絕了彼此。我們明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是活在兩個平行世界,各自沉溺在自己的痛苦里,小心翼翼地避開對方的視線,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引爆彼此壓抑的情緒。
直到第一個深夜,這種沉默的平衡被打破了。
我是被噩夢驚醒的。夢里又回到了那個臺風天,我拼盡全力想要推開壓在程穎身上的大樹,可那樹干卻重得像座山,無論我怎么用力都紋絲不動。程穎躺在下面,臉色蒼白,對我伸出手,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可我什么也聽不見,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手慢慢垂落……
“程穎!”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不止。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
喉嚨干得發(fā)疼,我起身想去廚房倒杯水。剛走出臥室,就看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影。
是岳母。
她背對著我,坐在黑暗里,只有窗外的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她沒有開燈,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懷里抱著一個抱枕——那是程穎最喜歡的兔子抱枕,洗得有些發(fā)白了。
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只是肩膀微微動了一下??諝饫飶浡南舅?,那是她白天去墓地時帶回來的氣息,混著屋子里的薰衣草香薰,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又心酸的味道。
我放輕腳步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水。玻璃門打開的瞬間,冷光照亮了客廳的一角,我看到她臉上的淚痕,還有那雙在黑暗中格外空洞的眼睛。她沒有哭,只是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在看。
“睡不著?”我倒了杯溫水,走到她身邊輕聲問。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老做噩夢……夢見她小時候,我沒看好她,讓她走丟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我也做了噩夢,夢見我沒保護好程穎。原來在這漫長的黑夜里,我們都在被同樣的恐懼和悔恨折磨著。
我把水杯遞給她,她接過去的瞬間,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杯沿的水珠順著她的指尖滴落,在沙發(fā)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這個白天還能強撐著整理程穎遺物的女人,在深夜的黑暗里,終于卸下了所有的偽裝,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多喝點水?!蔽以谒磉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嗓子會舒服些。”
她小口地喝著水,沒有說話。客廳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墻上的時鐘在不知疲倦地走著,滴答,滴答,像是在為我們共同的悲傷倒計時。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地板上交織在一起,像是被無形的線纏繞著。
“她小時候很粘人。”米真真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睡覺一定要抱著我的胳膊,打雷的時候會鉆到我被窩里,說媽媽的懷抱最安全……”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這是葬禮后她第一次主動提起程穎的往事,那些屬于她們母女的溫暖回憶,此刻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
“她第一次帶你來家里,偷偷告訴我說,‘媽媽,我找到能給我安全感的人了’?!痹滥傅穆曇暨煅柿耍蹨I再次涌了上來,“她說你對她很好,會給她做飯,會記得她的生理期,會在她生病時整夜不睡照顧她……她還說,等我們老了,要一起住大房子,你會像對她一樣對我好……”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程穎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她說以后要好好孝順米真真,讓她安享晚年。我們都規(guī)劃好了那么多美好的未來,可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米真真,守著這些破碎的約定,在黑暗中相互取暖。
“對不起……”我哽咽著說,“我沒做到……我沒保護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