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下,簡陋的木箱上,那瓶二鍋頭已經(jīng)下去了小半瓶,油亮的花生米也消耗了近半。酒精帶來的暖意驅(qū)散了倉庫角落的陰冷,也進一步融化了王鐵錘師傅臉上那常年冰封的皺紋。他的話語比平時多了不少,眼神中也少了些慣常的疏離,多了幾分屬于長者的、愿意傾囊相授的溫和。
陳醒知道,鋪墊已經(jīng)足夠,信任的橋梁也已初步搭建,是時候?qū)⒃掝}引向那個核心的困境了。他不能顯得太過急切,也不能暴露是專為此事而來,必須保持一種“偶然提及、順勢請教”的自然姿態(tài)。
他拿起酒瓶,給王師傅和自己都稍稍添了一點,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工作中的煩惱,輕輕嘆了口氣,眉頭微蹙,用一種帶著些許困惑和求教的語氣說道:“王師傅,您走南闖北,經(jīng)得多,見得廣,我跟您請教個事兒,就當(dāng)是閑聊。您說,咱們現(xiàn)在廠里,有些設(shè)備是越來越精密,好是好,可一旦出了點啥毛病,也真是能急死人。”
他頓了頓,觀察著王師傅的反應(yīng),見對方正專注地聽著,便繼續(xù)道:“就比如咱廠三車間那幾臺新來的德國輥壓機,聽說性能是頂呱呱,可現(xiàn)在偏偏就卡在一個小小的特殊螺栓上。采購科的同志跑斷了腿,正規(guī)渠道愣是搞不來,國內(nèi)能找的廠家也都說做不了,精度材質(zhì)要求太高。可生產(chǎn)任務(wù)壓得緊,機器要是真停了,那損失……唉,您說,在咱們現(xiàn)有這條件下,萬一,我是說萬一,真到了那一步,有沒有什么……嗯,土一點的辦法,能臨時頂一頂,應(yīng)應(yīng)急?總不能真眼睜睜看著那么貴的機器趴窩,讓全廠的生產(chǎn)任務(wù)受影響吧?”
他這番話,既點明了問題的嚴重性(影響全廠任務(wù)),又抬高了王師傅的身份(見多識廣),同時將“土辦法”定義為一種在絕境中不得已的、充滿智慧和擔(dān)當(dāng)?shù)摹皯?yīng)急”選擇,極大地避免了可能引發(fā)的、對“非標”方案的抵觸情緒。
王師傅瞇著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又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覆蓋著灰塵的膝蓋上輕輕劃拉著,仿佛在觸摸無形的圖紙,又像是在回憶漫長歲月中積攢的無數(shù)個類似場景。倉庫里一時間只剩下遠處隱約的機器轟鳴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這沉默持續(xù)了將近一支煙的功夫,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重的期待。
半晌,王師傅緩緩開口,聲音因酒意而略顯沙啞,但語氣里卻透著一股沉淀了數(shù)十年、源自無數(shù)次實踐驗證的自信,甚至帶著一絲對“洋玩意兒”既尊重又不完全迷信的傲氣:
“洋玩意兒……是精密。圖紙畫得細,零件做得光溜,沒得說。”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看向陳醒,話鋒隨即一轉(zhuǎn),“可這機器啊,說到底,是給人用的,是干活的。不能因為它嬌貴,就把它供起來。老話講,離了張屠戶,還能吃帶毛豬不成?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這番話如同一聲槌響,敲在了陳醒的心上。他知道,方向?qū)α耍?/p>
王師傅說完,將最后一點酒倒進嘴里,然后利索地站起身,動作絲毫不見老態(tài)。他走到那堆已經(jīng)初步分好類、閃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廢料前,如同一位將軍審視自己的士兵。他粗糙的手掌在幾塊不同的料上拂過,時而拿起一塊掂量一下,時而用手指彈擊,側(cè)耳傾聽那細微的聲響,這是他一輩子與金屬打交道形成的獨特“語言”。
最終,他扒拉了幾下,從一堆看似普通的邊角料中,精準地撿起一截比成年男子手指略粗、表面有些氧化發(fā)暗但質(zhì)地明顯異常堅硬的圓鋼料。他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浮塵,將其遞到陳醒眼前。
“瞅見沒?別嫌它黑不溜秋不起眼。”王師傅的語氣帶著一種介紹自家寶貝的篤定,“這是早些年,做精密軸承內(nèi)圈套圈時剩下的料頭,材質(zhì)是GCr15,高碳鉻軸承鋼!論硬度,論韌性,那都是經(jīng)過嚴格熱處理考驗的,夠勁兒!雖然可能比不上德國人用的那種特殊合金鋼,但底子絕對不差,比普通的結(jié)構(gòu)鋼強太多了!”
他拿著那截沉甸甸的料,在空中比劃著,仿佛那冰冷的金屬在他手中已經(jīng)有了生命和形狀:“你們要的那種雙頭螺栓,我大概能猜到是啥樣。無非就是中間一段光桿,保證連接距離和強度,兩頭加工出內(nèi)六角的盲孔,方便用扳手擰緊。尺寸要求卡得死,這是關(guān)鍵。”
他指了指倉庫角落里一臺覆蓋著油污、傳動皮帶都有些松弛的老式皮帶車床,那機器看起來頗有年頭,像是上個時代的遺物。“瞧見那老伙計沒?精度是比不了現(xiàn)在的新式儀表車床,齒輪間隙有點大,走刀有時候會‘發(fā)飄’。但是!”他加重了語氣,“機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慢工出細活!我把轉(zhuǎn)速調(diào)低點,進刀量放小點,靠手感和經(jīng)驗來補償機器的不足,一刀一刀,像繡花一樣,把這外圓、臺階、退刀槽,一點點給你車出來,尺寸公差控制在幾個絲(0。01毫米)以內(nèi),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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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醒聽得入神,仿佛已經(jīng)看到在那臺老舊的車床前,王師傅如何全神貫注,瞇著眼睛,聽著刀具與金屬接觸時那細微的聲響,用手腕微妙的力量調(diào)整著進給,將那截不起眼的圓鋼,逐漸加工成符合要求的形狀。這是一種將技藝融入本能的境界。
然而,王師傅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陳醒見識到了什么是“土法上馬”的硬核智慧。
“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這兩頭里面的內(nèi)六角坑。”王師傅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那光芒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炮火連天、物資奇缺的朝鮮戰(zhàn)場,回到了那些必須依靠智慧和雙手在絕境中尋找生路的歲月。“沒有專用的冷鐓機,沒有標準的沖壓模具,怎么辦?等死嗎?不可能!”
他的語氣變得斬釘截鐵:“可以用土辦法!找個尺寸差不多、質(zhì)量過硬的六角扳手,最好是合金鋼的,把頭部磨得鋒利點。然后,用氣焊或者煤爐,把車好的螺栓端部燒紅,燒到暗紅色,大概七八百度的樣子。這時候,金屬變軟了,延展性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