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依舊在下,悄無聲息,孜孜不倦,將年會沸騰的喧囂與激蕩人心的熱浪溫柔地包裹、沉淀,覆蓋上一層靜謐的素白。年會散去,人聲漸杳,家屬們領著玩累了的孩子各自歸家,受邀的領導和賓客也在寒暄與道別中滿意離去。但那股被陳醒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所點燃的激情與對未來的熱望,卻并未隨著人群的離散而冷卻,反而如同熾熱的炭火,深埋在每個人的心底,暗暗燃燒,釋放著持久而堅韌的能量,驅散著冬夜的嚴寒。
夜色已深,鉛灰色的天幕下,偌大的廠區唯有零星燈火閃爍。煥然一新的“紅星軋鋼廠職工活動中心”大廳內,喧囂過后,顯得格外空曠寧靜。杯盤狼藉已被秦淮茹帶著幾位手腳麻利的女工迅速收拾干凈,桌椅歸位,地面清掃,只余空氣中還隱約殘留著飯菜的余香、淡淡的煙酒氣,以及那股由人體溫度和熱烈情緒共同釀造出的、獨特的“人氣兒”。
此刻,大廳內只剩下合作社最核心的幾人。陳醒、于莉、傻柱、許大茂、閻埠貴,以及作為年輕骨干代表的劉光天,幾人圍坐在主桌旁,中間擺著一壺新沏的、釅釅的茉莉花茶,茶香裊裊,試圖驅散一些酒意和疲憊。屋內的暖氣開得很足,與窗外凜冽呼嘯的寒冬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但比這人工暖氣更灼熱的,是圍坐幾人眼中跳動的、充滿思索與期待的光芒,映照著窗外雪光的幽微,顯得格外明亮。
陳醒沒有繞圈子,他用杯蓋輕輕撥開浮起的茶葉,呷了一口微燙的茶湯,那略帶苦澀的芬芳讓他精神更振。他放下茶杯,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經過方才激昂演講后沉淀下來的、更為不容置疑的分量,打破了短暫的、各懷心事的沉默:
“年會開完了,舊的一頁,算是徹底翻過去了。成績、榮譽、掌聲,都留在了剛才那杯酒里。”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座每一張熟悉的面孔,“今天把大家留下,沒別的事,就是想關起門來,拋開那些熱鬧和客氣,聊聊咱們的‘下一頁’,該怎么寫,往哪里寫。”
幾人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在他年輕卻已顯沉穩的臉上。許大茂反應最快,身子立刻往前湊了湊,臉上堆起慣有的、混合著精明與諂媚的笑容,接口道:“陳組長,您就是咱們的主心骨,是指揮棒!您指哪兒,我們哥幾個保證打哪兒,絕不含糊!是不是……又琢磨出什么新項目了?您放心,只要您發話,我許大茂第一個沖上去!”
于莉則更沉靜些,她雙手捧著溫暖的茶杯,看著陳醒,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與更深一層的思索。她敏銳地感覺到,陳醒要談的,恐怕不僅僅是某個具體的新項目。傻柱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他今天喝得不少,又被眾人捧著,此刻酒意上涌,有些困倦,但眼神也沒離開陳醒,經過這大半年的種種,他如今對陳醒嘴里冒出的“新點子”早已收起了大半的質疑,多了幾分習慣性的期待。閻埠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斷腿后用膠布纏了又纏的眼鏡,一副洗耳恭聽的學者模樣,手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輕敲,仿佛在計算著什么。劉光天則努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竭力挺直腰板,讓自己在幾位“元老”面前看起來更成熟、更穩重,不負這“核心骨干”的身份。
陳醒對許大茂的表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微微搖頭,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不是具體的新項目。或者說,不完全是。”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也仿佛在讓接下來的話語在寂靜的深夜里更具重量,“大家……難道感覺不到嗎?外面的風,已經開始轉向了。”
“風?”傻柱撓了撓他那頭硬茬似的短發,一臉茫然,“啥風?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這跟咱這合作社、服務社有啥關系?咱該干啥干啥唄!”他腦子里還是他那灶臺上的事兒,覺得只要能讓他繼續琢磨菜譜,有人來吃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于莉卻蹙起秀眉,若有所思,輕聲道:“陳醒的意思是……政策?社會上的風氣?”她掌管合作社具體運營,與街道、廠里各部門打交道最多,隱約也察覺到一些細微的變化,只是不如陳醒看得那么清晰、透徹。
“沒錯。”陳醒贊許地看了于莉一眼,目光中帶著鼓勵,“就是風氣,是……時代的脈搏。”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應和著某種無形的節奏,“你們沒發現嗎?近幾個月,街面上、胡同里,揣著自家做的吃食、縫的鞋墊、編的筐簍,悄悄找人換點零錢、票證的人,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些?雖然還躲躲閃閃,但膽子明顯大了。我聽說,南方沿海有些地方,膽子更大,已經有人敢把‘社隊企業’、‘集體公司’的牌子堂而皇之地掛出來了,干的還是跟咱們差不多的營生,甚至規模更大。上面呢?報紙上的社論,調門在變,提及‘搞活經濟’、‘改善民生’、‘解放思想’的頻次,遠高于前幾年。雖然很多話還沒挑明,但那股捆著人手腳、讓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繩子,確實正在一點點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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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埠貴聞言,眼鏡片后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他常年關注報紙字里行間的信息,對各種政策風向有著近乎本能的敏感,此刻被陳醒點破,立刻心有戚戚焉,接口道:“陳醒此言甚是!甚是!老夫近來讀報,也深有同感。尤其是近期的幾篇評論員文章,雖未直言鼓勵私營,但字里行間,對‘多種經營方式’、‘解決就業’、‘滿足人民群眾生活需求’的提法,已然是默許,甚至可以說是鼓勵下面進行一些……嗯,有益的探索。”他習慣性地用了些書面語,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
“就是這么個意思。”陳醒接過話頭,語氣斬釘截鐵,“閻老師看得明白。咱們現在的合作社、服務站,說到底,還是頂著‘集體’、‘職工福利’、‘安置閑散勞動力’的帽子在做事。這帽子過去保護了咱們,讓咱們能立住腳。但現在,很多手腳反而被這帽子束縛住了!名不正,則言不順。咱們想擴大生產,想引進更好的設備,想接更大、更賺錢的訂單,甚至想像柱子哥的私房菜那樣,名正言順地對外經營,現在這個‘合作社’的殼子,就快裝不下了!再往下走,要么是小打小鬧,停滯不前,要么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爭議。”
許大茂聽得心頭發熱,他嗅覺靈敏,早已從陳醒的話里和近來外面的風聲里,嗅到了更大的機會和油水,急忙問道:“陳組長,您的意思是……咱們得換個更大的‘殼子’?更結實、更敞亮的?”
“對!”陳醒重重一拍桌面,聲音不高,卻震得茶杯微微一顫,也震得在座幾人精神一凜,“我們要順勢而為,借這股正在起來的東風,把這個‘殼子’換成更結實、更寬敞、更能讓咱們施展拳腳的!我提議,將現在的‘生產互助合作社’與‘職工生活服務站’,在政策允許的框架內,徹底整合,剝離掉那些模糊不清的定位,成立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目標明確、權責清晰的實體——‘醒樺服務社’!”
“醒樺服務社?”幾人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咀嚼著其中的意味。
“醒,取自我名中的一個字,不算避諱,也算是留個念想。”陳醒解釋道,語氣平和而堅定,“更重要的,是寓意‘清醒’、‘敏銳’,提醒咱們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敏銳地把握住這時代的先機。樺,取‘華北’之地域,也取‘樺樹林’之意象。白樺林,生命力頑強,扎根貧瘠之地亦能蓬勃生長,筆直向上,成林成片。我們立足于北平,扎根于軋鋼廠這片土壤,但要像白樺林一樣,不滿足于方寸之地,要向著更廣闊的天空和市場生長!”
“醒樺服務社……”于莉喃喃念道,眼中光彩越來越盛,“這個名字好!比‘合作社’、‘服務站’聽起來更正規,更有氣勢,也……更像個能長久做下去的事業!”她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更廣闊的舞臺。
傻柱雖然對文縐縐的名字寓意不太感冒,但“更正規”、“更寬敞”他聽懂了,這意味著他的私房菜或許能有個更體面的門臉,能接待更多客人,賺更多錢?他咧咧嘴,帶著酒意笑道:“成!醒樺就醒樺!聽著就敞亮!比啥合作社提氣!我傻柱沒意見,跟著干就是了!”
閻埠貴已經在心里盤算這個名字的筆畫和寓意,覺得“醒”字帶“星”,有引領之意,“樺”字含“華”,有光華氣象,組合起來甚好,既響亮又吉利,頻頻點頭:“妙!名字起得大氣,寓意深遠,符合時代潮流,好,很好!”
劉光天更是激動得臉色泛紅,感覺自己和父輩們那樣在車間里埋頭苦干完全不同,即將參與一件了不得的、開創性的大事,胸膛起伏,重重說道:“陳哥,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們都聽你的!”
許大茂反應最快,立刻拍手笑道,聲音帶著夸張的贊嘆:“好!太好了!‘醒樺服務社’,這名字起得大氣磅礴!陳組長真是高瞻遠矚,洞悉先機!咱們這是要徹底鳥槍換炮,正式開張立戶,大干一場了啊!”他仿佛已經看到“醒樺服務社”的招牌掛出去,財源滾滾而來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