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聲（第1頁）

春深日暖，柳絮紛飛。一股不同于往年的“暖風”，也開始在四九城的某些角落悄然流轉。這風，起于紅星軋鋼廠那高高的圍墻之內，卻不再甘心被束縛于此，它攜帶著令人驚異的消息，穿過廠門，掠過街道，吹皺了一池春水。

“聽說了嗎？紅星軋鋼廠里頭，那個叫什么‘家屬合作社’的，搞得是真不錯！”茶余飯后，附近工廠的工友們湊在一起閑聊時，這個話題開始頻繁出現。

“何止是不錯！我小姨子就是他們廠里的，她說那合作社現在可了不得！最開始就弄點破鐵皮做臺燈，現在聽說都能給正經的收音機廠供外殼了！那可是技術活兒！”

消息靈通人士立刻補充細節，語氣里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的炫耀，仿佛自己也參與了這項偉大事業：“解決了好幾十號家屬的就業呢！那些以前在家閑著沒事干的婆娘，現在一個月下來，掙得比一些一級工、二級工的正式工還多！你說邪乎不邪乎？”

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其運作模式：“關鍵是人家沒要廠里投一分錢！就靠著那些本來要當垃圾扔掉的邊角料，自己就把這么大攤子給支棱起來了！還掙著錢了！上哪兒說理去？”

這樣的議論，起初只是零星的、帶著好奇和難以置信的竊竊私語。但隨著“欣欣”牌臺燈被帶進更多家庭，隨著合作社生產的半導體外殼裝配成收音機進入市場，隨著在合作社工作的家屬們走親訪友時，那挺直的腰板和言語間不自覺流露出的自豪與滿足……這些議論便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分量。

風聲，首先驚動了最近的“父母官”。

附近幾個街道辦事處的干部們，在日常工作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股不同尋常的“民間輿情”。起初是懷疑，然后是好奇，最后，一種“取經”和“發掘典型”的本能被觸動。由主任或副主任帶隊，幾個街道干部組成的“考察團”，懷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第一次正式地、成建制地走進了紅星軋鋼廠，點名要參觀那個傳說中的“家屬合作社”。

當他們被引到那間由廢舊倉庫改造的作坊前時，臉上多少還帶著些“不過如此”的審視。低矮的屋頂，斑駁的墻壁，粗糙的水泥地面，一切都透著簡陋。

然而，當他們踏進作坊大門，眼前的景象卻讓這些見多識廣的基層干部們愣住了。

沒有想象中的混亂和嘈雜（雖然聲音并不小），映入眼簾的是一種井然有序的忙碌。工人們——主要是婦女和少數青年，被清晰地劃分在不同的區域。有人負責將大塊的ABS塑料板切割成規整的小塊；有人守在特制的加熱鐵板前，全神貫注地掌控著火候，將塑料片加熱到恰到好處的軟化狀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臺手動壓力機旁，劉光天帶著幾個男工，喊著號子，協同用力，將軟化的塑料片壓入模具，取出初步成型的外殼毛坯；另一邊，于莉正帶著周桂花等幾個手巧的女工，對毛坯進行精細的修邊、鉆孔、打磨；角落里，閻埠貴坐在他的“會計室”里，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算盤珠撥得噼啪作響，旁邊堆著厚厚的賬本和領料單……

空氣中彌漫著塑料受熱后的特殊氣味、金屬的冷冽以及汗水的味道，但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混合成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屬于勞動和創造的氣息。

帶領參觀和介紹的是于莉。她穿著一身干凈的工裝，頭發利落地挽在腦后，臉上帶著自信而從容的微笑。她沒有絲毫怯場，從合作社的成立初衷、利用的廢料種類、生產的主要產品、目前的訂單情況，到人員管理、計酬方式、規章制度，介紹得條理清晰，數據準確，甚至連目前遇到的技術難題和下一步的改進思路，都毫不避諱。

一位街道副主任指著角落里那堆形態各異的失敗品（外殼廢品），好奇地問：“這些……都是沒做好的？”

于莉坦然點頭：“是的，領導。我們正在攻關新的模具和壓制工藝，失敗是難免的。但我們有規定，所有損耗都必須登記在冊，分析原因，這樣才能不斷進步。”她的話，讓考察團的成員們紛紛點頭。

而當他們翻閱閻埠貴雙手捧上的那本賬目時，更是被其精細程度震驚了。收入、支出、物料領用、人員工時、獎金發放……每一筆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有經手人，有證明人，有審核人，分毫不差，簡直比很多正規單位的賬目還要規范。

“了不得！真了不得！”帶隊的街道主任連連感嘆，他指著那些正在忙碌的家屬工，對于莉和陳醒（陳醒陪同在側，但主要讓于莉出面）說，“你們這不僅解決了就業，增加了職工收入，更是把這些家庭婦女組織起來，學技術，講紀律，這意義太大了！這是真正的‘變廢為寶’，更是‘育人成才’啊！”

街道考察團的贊譽和調研報告，如同給這股“風聲”又加了一把勁。很快，更大的波瀾被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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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里負責城鎮集體經濟和勞動就業的相關部門，接到了下面的匯報，也聽到了坊間的傳聞。起初并未太過重視，只當是下面報上來的又一個“典型材料”。但隨著信息不斷匯聚，尤其是街道那邊反饋回來的高度評價，引起了相關領導的注意。

一個下午，由區集體經濟辦公室和勞動局聯合組成的、級別更高的調研小組，在沒有提前大肆通知的情況下，來到了紅星軋鋼廠合作社。

這次的調研，顯然更加深入和專業。帶隊的是一位四十多歲、面容嚴肅的科長。他們不再滿足于聽介紹和看表面，而是深入到每一個生產環節，仔細詢問技術細節、成本構成、利潤分配比例、人員培訓情況、未來發展規劃，甚至對合作社的法律地位、與母廠的關系等敏感問題，也進行了試探性的詢問。

于莉和陳醒默契配合，一個主抓生產和管理的具體介紹，一個則從宏觀規劃和政策層面進行補充和闡述。陳醒沉穩的氣度、清晰的思路、以及對一些政策邊界的精準把握，給調研組的領導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看到閻埠貴那本能經得起任何推敲的賬本，聽到合作社不僅盈利，還開始為外部單位提供配套產品，并且已經有了初步的、關于未來成立更規范實體的構想時，那位一直表情嚴肅的科長，臉上終于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贊賞和驚訝。

臨走時，他用力地握住陳醒的手，語氣鄭重了許多：“陳醒同志，你們這個合作社，搞得好啊！它探索出的這條‘依托廠礦、利用廢料、組織家屬、面向市場’的路子，非常有價值！不僅經濟效益顯著，社會效益更是突出！這對于我們區里，乃至市里，如何在新形勢下發展城鎮集體經濟、解決就業問題，提供了非常寶貴、而且極具復制推廣價值的實踐經驗！”

“風聲”至此，已然不同。陳醒的名字，開始隨著合作社這套成功的“紅星模式”，在小范圍的改革探索圈子和關注集體經濟發展的領導層面，悄然流傳開來。他不再僅僅是紅星軋鋼廠內部的“能人”、“干將”，他的名字和事跡，開始進入更高層級領導的視野，被貼上了“改革闖將”、“經營能手”的標簽。

這突如其來的名聲，是機遇，仿佛一道強光，照亮了前路，帶來了更多的關注和潛在的支持。但陳醒比誰都清楚，這也意味著更大的壓力和潛在的風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當一艘原本只在內部河道航行的小船，突然被推到了更廣闊也更深不可測的公共水域時，它將要面對的，除了可能助力的順風，也必然會有意想不到的暗流和風浪。

風已起于青萍之末，并且正以超出所有人預料的速度，積聚著力量。陳醒和他一手打造的這艘航船，站在了新的起點上，即將迎接未知的挑戰與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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