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季將呂雉拉到一邊,語氣復雜:“娥姁,家里孩子們都好嗎?苦了你了?!?/p>
“家里都好,元和盈也都懂事?!眳物艉喴f了家中情況,隱去了大嫂的刁難,只道,“你放心,我能撐住。你在外,一切小心?!?/p>
12秦時明月(十二)
夫妻二人短暫相聚,互道珍重,呂雉留下干糧與錢后,便又循原路下山。
劉元在家中焦急等待,看到母親幾天后平安歸來,才大大松了口氣。聽母親低聲說起山中的經歷和那云氣之說,小丫頭眼睛瞪得溜圓,心中對她這位阿娘的敬佩,頓時又拔高了一大截。
高?。嵲谑歉撸∵@輿論造勢的能力,簡直天生就是當統治者的料!
夜深人靜,哄睡了劉盈后,劉元鉆進母親溫暖的被窩,依偎在她身邊。黑暗中,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她心里很久的問題:
“阿母……”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阿父,阿父他跑了,官差來家里抓人,大伯母天天罵我們,你有沒有怨過阿父呀?”
問完,她立刻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她想知道,母親這般辛苦支撐,心里是否會有委屈和埋怨。
呂雉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兒細軟的頭發,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
“怨?”她重復了一遍這個字,像是在細細品味其中的含義,“說從未有過片刻的惶惑和委屈,那是假的。被官差拿人的時候,被你大伯母指著鼻子罵的時候,夜里睡不著擔心他生死的時候,阿娘也是人,自然會怕,會累?!?/p>
劉元的心揪了一下。
但呂雉的話音隨即一轉,那聲音里透出堅韌和清醒:“但是元,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世道,不是你怨天尤人,就能過得好的。”
“你阿父,他不是故意要拋下我們,他是被逼得沒了活路。那三百役夫,若是真送到了驪山,能有幾個活著回來?他放了他們,是積德,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也是給咱們家留了條后路。若他當時忍氣吞聲,乖乖把人送到,或許能得些賞錢,但一輩子心里難安,也失了人心。沛縣的兄弟們,如今還肯幫襯咱們,不就是因為你阿父平日重情義,關鍵時刻敢擔當嗎?”
劉元嗯了一聲,“那阿母,你愛他嗎?”
呂雉覺得女兒太單純,還不懂身邊是什么世道,所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元,你所看到的都是好人,是因為你的阿父足夠有人緣,他的兄弟足夠有威懾力,你沒見過村里孤兒寡母的慘,人心險惡,他不能出事,說什么愛不愛的,阿母不知道,但我需要他?!?/p>
她冷靜得不像一個整日操持家務的農婦,倒像是一個深諳人心世道的謀士。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墻,望向了很遠的地方:“這世道,眼看著就要亂了,老老實實待著,未必就能平安。他走了這條路,是險路,但或許也是一條生路。跟著他這樣的人,注定是提心吊膽的。但阿娘選的,從來就不是安安穩穩的種地郎。既然選了,就得認。怨天尤人沒用,不如想想怎么把眼前的難關熬過去,怎么幫他,也幫我們自己,活下去,活得更好?!?/p>
始皇老了,秦的法令已經威懾不到地方,六國開始蠢蠢欲動,不光是呂雉,而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六國王侯已經光明正大的造兵器了,秦皇在鎮壓,但百姓恨秦入骨,皆生反骨,所有人都在壓抑著,在等著有人第一個站出來,就會群相呼應,成燎原之勢。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女兒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驚人的韌性:“阿母更多的是想著,怎么把你和盈護好,怎么把這個家撐住,等你阿父,等我們一家,能有團圓安穩的那一天。”
這不是什么浪漫的告白,而是一個亂世中的女子,在權衡利弊,認清現實后,做出的最清醒也最堅韌的選擇。她看到了風險,也看到了風險中可能蘊藏的機遇。
她現在還不懂什么帝王霸業,但她懂自己的丈夫絕非池中之物,更懂得如何在一個男人追逐野望的身后,牢牢守住他的根基。
在這世道,無論她嫁給誰,都是要受苦難的,劉季這人看著不著調,卻從沒有讓她受過什么憋屈的苦,哪怕他逃亡了,家里也沒有外人敢來鬧事。
比她過得差的,還沒有希望的,比比皆是。好歹劉季長得好,女兒漂亮聰明,兒子也可愛懂事,她沒什么好怨的。
“阿母,”劉元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了呂雉的脖子,把臉埋在她衣襟里,悶悶地說,“我們一起等阿父回來,我們一起把日子過好,會有風起時的?!?/p>
呂雉回抱住女兒,拍了拍她的背,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