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滿聽著凌風這番既有眼前謀略、又有長遠布局的深遠謀劃,心中震撼不已,如同被重錘敲擊。他發現自己這個侄子,其眼光和胸襟,已經遠遠超出了如何應對一次征糧危機,而是在為凌家坉謀劃一條如何在這天災人禍頻仍的亂世中,既能自立自強,又能暗中布局、謀求長遠生存與發展的道路。這其中的冷靜、智慧、膽識和那份深藏的慈悲胸懷,讓他這個當了幾十年生產隊長、自認見過些風浪的人,都感到由衷的敬佩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慚愧。他仿佛看到,凌風稚嫩的肩膀上,已經扛起了遠超其年齡的重擔和遠見。
“風小子!你說得對!太對了!叔聽你的!咱們不能光顧著眼前這點松快,得往十年、幾十年后看!往根子上使勁!往后啊,隊里的大事,你得多拿主意!叔給你撐腰!”王福滿用力地說道,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凌風的胳膊,語氣里充滿了毫無保留的信賴和托付。
接下來的日子,凌家坉在一種外松內緊、暗流涌動的氛圍中運轉。表面上,一切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和忙碌:秋收的掃尾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金黃的糧食在打谷場上反復晾曬、揚凈,然后顆粒歸倉;社員們忙著整修磨損的農具,收集牲畜糞便漚制肥料,為即將到來的冬閑和明年春耕做著準備。王福滿按照凌風的建議,再次去了公社,這次他帶著詳細的書面報告,以匯報工作的名義見到了劉副主任,態度誠懇,思路清晰,得到了劉副主任的明確肯定和鼓勵。不久后,公社關于征糧任務的正式調整文件下達,任務量核減到了一個凌家坉完全可以承受、甚至略有結余的合理水平,當王福滿在社員大會上宣讀這個數字時,全場再次爆發出熱烈的、帶著淚光的歡呼,壓在每個人心頭的大石,終于被搬開了大半。
然而,在這一切看似走向正軌的平靜水面之下,凌風所推動的各項“固本強基”、“深挖潛、廣積糧”的計劃,卻在以更加隱秘和高效的方式加速推進。他帶著孫大壯和幾個絕對可靠、嘴巴嚴實的年輕人,利用早晚和農閑時間,像幽靈一樣穿梭在村莊周圍的山坳溝壑間,進一步勘測地形,尋找適合修建小型塘壩的選址,規劃著更細密的引水支渠網絡;他更加頻繁地“泡”在自家后院那一小塊被精心打理、外人看不出所以然的“自留地”里,以及更隱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空間”試驗田里,仔細觀察記錄著不同作物、不同品種在模擬極端干旱條件下的表現,進行著不為人知的雜交、選育試驗,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數據和符號;他通過大姐凌慧和韓老伯等極其可靠的、單線聯系的渠道,將一些經過初步優化、性狀看起來與普通種子無異、但內在生命力卻更加頑強的菜種、蕎麥種等,像播撒希望的火種一樣,悄然送往少數幾家經過嚴格篩選的、瀕臨絕境的親戚或舊友家中,附上的只有寥寥數語、用暗語寫就的“種植要點”,絕口不提種子的任何特殊之處,整個過程謹慎得如同地下工作。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凌風以為可以暫時將主要精力投入到這些關乎長遠的內功修煉上時,韓老伯又一次帶著滿身的風塵和更沉重的消息,在一個黃昏時分,趕著那輛熟悉的騾車,回到了凌家坉。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先回自己借住的小屋,而是直接來到了凌風家,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眉頭鎖成的疙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重。連凌風遞過來的、他平日最稀罕的自家烤煙,他都只是心不在焉地接過,捏在手里,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點燃,享受那片刻的悠閑。
“風小子,這回……情況是真的大大不妙了。”韓老伯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風沙磨礪過,帶著長途跋涉的極度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憂慮,他接過凌風遞來的涼白開,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有千斤重。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著凌風,一字一頓地說:“我這次,往西邊走得更遠,過了咱們縣的界碑,到了鄰省的地界。唉,那景象……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韓老伯描述著看到的慘狀:大片大片的土地徹底龜裂,裂縫能伸進小孩的胳膊,地里別說莊稼,連耐旱的茅草都枯死了,一片死寂;往日波濤洶涌的大河,如今河床朝天,裸露著慘白的石頭和干涸的泥漿,散發著死魚和淤泥的腐臭;村莊十室九空,能走動的人早已拖家帶口逃荒去了,留下的多是老得走不動、病得起不來、或者實在舍不得離開故土的老人,眼神空洞地坐在倒塌的屋檐下,等著生命一點點耗盡……通往北方的土路上,逃荒的人群絡繹不絕,扶老攜幼,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像一群移動的骷髏,眼神麻木,看不到一絲希望……
凌風靜靜地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沉向冰冷的深淵。大環境的惡化程度和速度,遠遠超出了他最壞的估計和想象。
韓老伯頓了頓,左右看看無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耳語,帶著一種神秘和強烈的不安:“還有更邪乎、更嚇人的事……我路上碰見幾個常跑長途、見多識廣的貨郎,他們偷偷告訴我,有些地方,已經開始不太平了!有小股小股的流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紅了眼,開始成群結隊地搶掠沿途那些還有點存糧的村莊的糧倉!開始還是偷,后來就明搶!甚至……為了搶糧,發生了械斗,動了刀子,出了人命!當地的官府(指地方政府)人手不夠,管不過來,只能把力量集中在縣城、鄉鎮這些重要地方守衛,下面的村子,尤其是偏僻點的,根本顧不上了,只能自己組織起來,守夜放哨,自求多福……那些貨郎說,他們現在都不敢單獨走夜路了,怕碰上餓瘋了的流民團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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