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風走進屋里,一股灰塵味撲面而來。屋子不算小,但空蕩蕩的,墻皮斑駁,一半刷了白灰,一半還是原來的土黃色,墻角堆著幾個沒拆開的紙箱,里面不知道裝著什么。屋里擺著兩張舊桌子,桌面坑坑洼洼,刷著暗紅色的油漆,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幾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用鐵絲綁著勉強能用;一個空落落的藥柜,玻璃門碎了一塊,用木板擋著;還有一張鋪著白布、看起來還算新的診療床,算是屋里最像樣的物件。這就是他這個“科長”的全部家當。
“謝謝趙干事。”凌風道了謝,接過規章制度,小趙便匆匆走了,像是多待一秒都不自在。他環顧這間空曠的辦公室,心里了然:這是典型的“冷處理”。給個虛名頭,不給實際資源,讓你自生自滅。要是扛不住壓力,自然會主動走人,到時候他們還能落個“給過機會但能力不行”的說法。
既來之,則安之。凌風放下背包,開始動手打掃衛生。他先把墻角的紙箱搬到一邊,打開一看,里面全是舊的醫療器械,聽診器、血壓計,還有幾個生銹的針頭,顯然是沒人用的廢品。他把這些東西歸置到角落,然后拿起墻角的掃帚,仔仔細細地掃地,又找來抹布,蘸著從宿舍打來的水,把桌子、椅子、診療床擦得干干凈凈。
正忙著,門口傳來一個略帶沙啞卻透著利落的女聲:“喲,新來的凌科長?這就親自上手搞衛生了?真是……身體力行啊。”
凌風抬頭,見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女醫生站在門口,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熨得平整的白大褂,身材高挑,齊耳短發,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明亮中帶著一絲審視和不易察覺的揶揄。她沒戴護士帽,幾縷發絲垂在額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嘴角微微上翹,帶著點看熱鬧的笑意。
“你好,我是凌風。”凌風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語氣平和。
“知道,大名鼎鼎嘛!”女醫生走進來,毫不客氣地拉了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白大褂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從省城載譽歸來的凌大神醫嘛。我叫蘇青,內科的。以后算是鄰居了,你這科室,跟我那屋就隔一堵墻。”
凌風立刻想起來之前孫大壯打聽到的消息:蘇青,衛校畢業,是公社衛生院的技術骨干,醫術不錯,尤其是處理內科急癥很有一套,但性格直爽潑辣,說話不繞彎子,不太會拍領導馬屁,所以雖然能力強,卻一直沒得到提拔。最重要的是,她和那個和凌風一直不對付的鄭衛東似乎有點淵源。
自之前鄭衛東因污陷凌風被處罰之后,就在凌家坉呆不下去了,給家里去了消息,其舅舅是劉副院長的一位老戰友,讓劉副院長代為照看。上次鄭衛東在凌家坉犯錯被處理后,劉副院長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調到了衛生院,安排了個閑職,為此對凌風也存了一些芥蒂,而蘇青,據說之前被劉副院長撮合,和鄭衛東相過一次親,雖然沒成,但也算是有過交集。
“蘇醫生,你好。初來乍到,很多地方還不熟悉,以后請多指教。”凌風沒有接她話里的刺,依舊語氣平和。
“指教可不敢當。”蘇青擺擺手,眼神掃過空蕩蕩的藥柜和斑駁的墻壁,語氣帶著明顯的諷刺,“我就是好奇過來看看,什么樣的能人,能讓李院長頂著壓力專門設個科室。看來……領導的支持力度還挺‘實在’的。”
凌風笑了笑,沒接話茬,繼續拿起抹布擦藥柜。他知道,跟這種直性子的人,爭辯沒用,用行動說話才最實際。
蘇青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自覺沒趣,站起身:“行吧,凌科長你先忙。不過好心提醒你一句,咱們這兒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你想搞那個什么中西醫結合,難著呢。光是藥房老周那一關,你就不好過。他是劉副院長的鐵桿,凡事都聽劉副院長的,你要想領藥材,沒那么容易。”說完,扭身走了,白大褂的衣角掃過門框,發出輕微的聲響。
藥房老周?凌風記下了這個名字。他能感覺到,蘇青雖然話里帶刺,但并無惡意,反而像是在真心提醒他。
下午,凌風按照規章制度上的科室分布,去各科室轉了一圈,算是熟悉環境,也認認人。外科的張醫生是個退伍軍醫,身材魁梧,說話爽朗,拍著他的肩膀說:“凌老弟,久仰大名!你在省城搶救危重病人的事,我都聽說了,厲害!以后有疑難雜癥,咱們多交流。”兒科的吳醫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話不多,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遞給了他一杯熱水。婦產科的林醫生態度不冷不熱,問一句答一句,眼神里帶著疏離。
而之前孫大壯重點提過的、衛生院的實權人物——分管業務和藥房的劉副院長,則稱病沒來上班。據辦公室小趙說,劉副院長“偶感風寒,在家休養”,但凌風從其他醫生的眼神里,讀出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意味——顯然,這位劉副院長是故意避而不見。
轉悠到藥房,凌風特意多停留了一會兒。藥房是老周的地盤,收拾得倒還整齊,西藥柜、中藥柜分列兩邊,但中藥柜里的藥材明顯品種少,且有些藥材看起來成色不佳,蒙上了一層薄灰,顯然是長期沒人用,或者是故意放著劣質藥材。老周是個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戴著一副老花鏡,正拿著戥子慢悠悠地稱藥,動作遲緩,對凌風的到來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看見。
“周師傅,忙呢?”凌風主動打招呼。
“嗯。”老周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繼續手里的活計,戥子上的藥材抖了抖,分量絲毫不差,看得出來是個老行家。
“我是新來的凌風,以后中西醫結合科用藥,還得麻煩周師傅多支持。”凌風語氣誠懇。
“按規矩來就行。”老周依舊不抬頭,聲音沙啞,“藥方得劉副院長簽字,藥材就這些,好的壞的都得用,沒得挑。要是想挑肥揀瘦,那你得跟劉副院長說去。”
話不投機,凌風知道多說無益,便轉身離開。他能感覺到背后老周那審視的、帶著戒備和敵意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