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討?去公社……理論?講道理?”王福滿還是有些遲疑,畢竟民不與官斗的觀念根深蒂固,而且他深知基層權力的蠻橫。
“理論?講道理?”凌風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近乎嘲諷的笑意,“跟那些坐在辦公室里、閉門造車、不顧民生疾苦的人,光靠嘴皮子講道理有用嗎?他們聽得進去嗎?咱們得讓他們看看,他們這紙冷冰冰的命令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是可能會餓死、會家破人亡的人!福滿叔,你立刻去組織人!把村里那些德高望重、說話有分量的老人都請出來,特別是幾位參加過抗戰(zhàn)、身上有傷、為新中國立過功勞的老革命!請他們出面!”
“請老革命出面?”王福滿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這些老革命,在村里乃至公社,都享有特殊的威望。
“對!”凌風思路清晰,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這些老革命,是為新中國流過血、立過功的人!他們是這片土地的功臣!他們的話,有分量!有骨氣!他們去公社,不是去鬧事,是去反映情況,是去為我們凌家坉幾百口人請命!你讓老人們帶上咱們最詳實的賬本,帶上剛從地里打出來的、實實在在的、最好的糧食樣品!咱們不吵不鬧,就心平氣和地坐在公社門口,跟領導講道理!講咱們是怎么一釬一鎬打出深井的,講咱們是怎么沒日沒夜抗旱保苗的,講咱們實際收了多少糧,付出了多少成本,講這任務一下,明年種子沒了,牲口沒了,大人孩子吃什么!讓他們親眼看看,咱們的難處是不是裝的!讓他們摸摸咱們的糧食,是不是汗珠子換來的!”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決絕,目光仿佛能穿透墻壁,望向更遠的地方:“如果公社不管,敷衍了事,打官腔,或者還是硬壓任務!好!那咱們就去縣里!我親自帶著賬本和樣品,陪著老人們去!縣里不行,就去省里!我就不信,這天底下,就沒有一個能講理、能為民做主的地方!就沒有一個干部,他的眼睛不是瞎的,他的心不是石頭做的,能看到咱們老百姓實實在在的困難!我就要看看,到底是誰,敢這樣不顧老百姓死活地當官!這個道理,一定要討個明白!”
凌風這番話,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王福滿和老周的心頭。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目光堅定如磐石、渾身是膽、仿佛瞬間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的少年,仿佛看到了真正的主心骨,看到了在絕境中奮起抗爭的希望之光。以往那個沉穩(wěn)多智、善于周旋、總是試圖在規(guī)則內尋找平衡的凌風,在觸及生存底線時,爆發(fā)出的竟是如此剛烈不屈、浩然正氣的血性!
“好!好!風小子!叔聽你的!就這么干!媽的,豁出去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不能讓這幫官老爺真把咱們當泥捏!當韭菜割!”王福滿只覺得一股久違的熱血猛地涌上心頭,沖散了之前的恐懼和絕望,他一拍大腿,騰地站起來,臉上因為激動而泛紅,“老周,你趕緊回去!核算最詳細、最硬的賬目,準備最好的糧食樣品!我這就去請老栓叔、德順爺他們幾位老革命!他們平時最疼村里娃娃,把咱們凌家坉看得比命還重,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大家被逼上絕路!一定會站出來!”
凌風點頭,補充道,語氣冷靜而周密:“組織人的時候,要跟老人們說明白,咱們是去講理,是去反映實際情況,不是去胡鬧,更不是去對抗政府。老人們經驗足,經歷過風浪,知道分寸。另外,讓孫大壯挑幾個最穩(wěn)重、最靠得住的民兵跟著,不是去打架,是去維持秩序,保護老人們的安全,防止有人狗急跳墻。咱們要占住一個‘理’字,一個‘義’字!要堂堂正正!”
計劃一定,凌家坉這部龐大的機器,立刻以一種悲壯而決絕的姿態(tài),高速運轉起來。王福滿親自上門,一家一家地去懇請那幾位在村里極有威望、曾為共和國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出山。這幾位老人,有的腿上還留著槍傷,走路一瘸一拐;有的額頭有被彈片劃過的疤痕;一聽原委,無不勃然變色,拍案而起!老栓叔氣得胡子直抖:“共產黨打天下就是為了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現在有人這么干,跟舊社會的地主老財有啥區(qū)別?不行!絕對不行!我們這把老骨頭,當年槍林彈雨都沒怕過,現在還能走能動,就去替娃娃們、替咱們凌家坉說道說道!討這個公道!”德順爺更是老淚縱橫:“這糧食是娃娃們的命啊!誰想奪走,先從我這把老骨頭上踏過去!”
會計老周連夜伏案,挑燈夜戰(zhàn),整理出最詳實、無可挑剔的賬目,每一筆收支都清晰可查;并精心準備了從不同地塊收割的、最具代表性的、籽粒飽滿的糧食樣品,用嶄新的布袋分裝好。孫大壯則精心挑選了五名平時沉默寡言、但絕對忠誠可靠的民兵骨干,反復交代紀律。
次日清晨,當初升的太陽還未能驅散晨霧,一支特殊的、悲壯的隊伍從凌家坉的村口出發(fā)了。幾位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卻腰桿挺直、目光堅定如鐵的老人在前,他們穿著雖然陳舊但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胸前甚至別著早已褪色的立功紀念章。王福滿和凌風一左一右陪同攙扶,孫大壯帶著五名神情肅穆的民兵護衛(wèi)在后,他們推著一輛板車,車上放著賬本箱和糧食樣品。沒有喧嘩,沒有口號,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他們不是去乞求施舍,而是去質詢不公;不是去聚眾鬧事,而是去捍衛(wèi)生存最基本的權利!
凌風走在隊伍中,看著前方老人們佝僂卻如同山岳般堅毅的背影,看著他們身上歲月和戰(zhàn)火留下的痕跡,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與決然。他知道,這條路可能充滿荊棘,可能遭遇冷眼、阻撓甚至風險。但這一次,他選擇不再沉默,不再僅僅依靠暗中的智謀周旋。他要為凌家坉這幾百口鮮活的生命,爭一個明白,討一個公道!這不再是“暗度陳倉”的巧計,而是“光明正大”的抗爭!是弱者面對強權不公時,所能發(fā)出的最響亮、最正直的吶喊!風暴,已然來臨,而凌家坉,這次選擇昂起頭,直面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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