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漫過共榮庫的青磚時,檐角的銅鈴開始唱得沉郁。阿硯把最后一本《萬域草木志》收入樟木箱,指尖蹭過扉頁上褪色的批注——那是星辭年輕時寫的,說西陸的火焰花根須能治東域的濕地瘴氣,字跡張揚得像團跳動的火苗。
“阿硯先生,西陸商隊的車轍都印到學堂門口了。”小禾抱著捆剛收的星麥穗跑進來,辮梢沾著的麥芒閃著金芒,“蒙克首領說帶了新磨的火山粉,能讓共榮庫的梁柱更抗凍,您要不要去看看?”
阿硯扣上箱蓋,黃銅鎖扣“咔嗒”一聲咬住鎖鼻。他抬頭時,看見窗紙上印著歪歪扭扭的人影,是西陸的孩子們正扒著窗臺往里瞧,小臉上畫著未干的火焰紋,像群剛偷喝了麥酒的小獸。
“讓他們進來吧。”阿硯往銅爐里添了塊星紋炭,火光明明滅滅映在樟木箱上,箱面的“共榮”二字漸漸浮起暖意,“正好讓蒙克講講火焰花過冬的法子,今年的霜來得早。”
小禾剛拉開門,一股混著硫磺的風就卷了進來,裹著三個扎火焰辮的孩童撞進屋里。為首的焰朵舉著塊火山巖,巖面還留著鑿刻的痕跡——是她新學的東域字,歪歪扭扭刻著“暖”。
“薩滿奶奶說,把這個放在爐邊,能烘出西陸的太陽味。”小姑娘踮腳把石頭擱在炭爐旁,火山巖遇熱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果然漫出淡淡的暖意,像揣了塊小太陽在懷里。
蒙克隨后走進來,腰間的銅佩叮當作響。他粗糲的手掌撫過樟木箱,指腹碾過箱角的磨損處:“這箱子有些年頭了,當年我爹用西陸的火山漆給它刷了三層,說是能抵過東域的梅雨季。”他忽然笑起來,絡腮胡里抖落幾粒星砂,“你猜怎么著?去年搬庫房,我在箱底發現個暗格,藏著半塊沒吃完的兩生花糕,居然還帶著點甜氣。”
阿硯的心輕輕一動。那暗格是他鑿的,當年總怕星辭偷吃他藏的花糕,特意做了機關。沒想到這箱子輾轉經手,竟成了三族孩子的“秘密倉庫”——星辭的星砂、焰生的小刻刀、小禾的花籽,還有西陸孩童偷偷塞進來的火山石,都在暗格里攢成了團。
“學堂后墻的絲瓜架該搭了。”阿硯轉移話題,目光投向窗外,“去年留的絲瓜籽混了星砂肥,長出來的瓜能繞著星木爬三圈,讓孩子們去摘些嫩的,今晚做絲瓜烙。”
蒙克立刻招呼隨行的西陸漢子:“帶孩子們去!告訴他們,誰摘的絲瓜最長,我教他用火山巖刻小獸。”孩童們的歡呼像群雀躍的山雀,撲棱棱飛出了門。
阿硯趁機打開暗格,指尖拂過那些零碎物件。星辭刻壞的星軌木牌、焰生磨鈍的鑿子、小禾風干的兩生花瓣……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是三族孩童合畫的“家園圖”,東域的河、虛空的星、西陸的山,在紙上洇成了片溫柔的暈。
“這畫該裱起來。”蒙克湊過來看,粗糲的拇指點著畫里的混種果樹,“你看焰朵畫的這棵,樹干是東域的桑,枝椏是虛空的星藤,結的果子倒像西陸的火焰果——這丫頭,把三族的好都往一處湊。”
阿硯忽然想起星辭臨終前的話。那時老人躺在病榻上,指節枯瘦如柴,卻仍攥著他的手腕:“記住啊……所謂共榮,不是抹去不同,是讓不同的根,在同片土里纏得更緊。”當時他只覺喉頭哽咽,此刻看著畫里糾纏的枝椏,才真正懂了那份重量。
絲瓜架搭起來時,暮色已經漫了上來。西陸的漢子們用帶來的火山藤做支架,東域的婦人教孩子們編竹篾固定藤蔓,虛空的星童則在架頂系上發光的星砂繩,暮色里像懸著串小月亮。
焰朵舉著剛刻好的木牌跑來,牌上歪歪扭扭寫著“長街”:“薩滿奶奶說,這條街該有個名字,就叫‘長街’,說走再遠,回頭能看見燈火的地方,就是家。”
阿硯接過木牌,借著星砂繩的光細看。木牌邊緣刻著火焰紋,中間的字卻帶著東域的圓潤,像個被不同水土養出來的孩子。他轉身把木牌釘在街口的老星木上,牌上的“長街”二字在夜色里微微發亮,映著家家戶戶亮起的燈,成了條溫暖的光河。
絲瓜烙的香氣漫出廚房時,長街的第一盞燈籠亮了。是小禾掛的,燈籠面繡著三色花,風一吹就轉出柔和的光。緊接著,西陸的銅燈、虛空的星紗燈、東域的紙燈次第亮起,把長街照得像條鋪在地上的銀河。
蒙克端著碗絲瓜烙蹲在星木下,看著孩子們圍著木牌打鬧。焰朵正搶焰生手里的火山巖,星辭的孫子舉著星砂燈追他們,小禾的孫女則在給每個燈籠系上兩生花瓣。
“你看。”蒙克往阿硯碗里添了勺西陸辣醬,“當年我爹說東域的水太軟,養不活西陸的根,現在呢?這長街的土,早就分不清哪捧是東域的泥,哪捧是西陸的沙了。”
阿硯咬了口絲瓜烙,清甜里裹著點辣醬的辛香,像極了長街的日子。他抬頭望向星木頂端,那里還掛著星辭編的星軌風鈴,風吹過時,鈴音混著孩子們的笑,成了首說不出哪族調調的歌。
夜深時,長街的燈籠漸次暗下,只剩星木上的長明燈還亮著。阿硯往炭爐里添了最后塊星紋炭,回頭看見蒙克正把暗格里的物件往新箱子里挪——那是個更大的樟木箱,三族的工匠合力做的,邊角刻著三族的圖騰。
“留著給孩子們添新物件。”蒙克拍了拍箱蓋,“等咱們這輩走了,總得給他們留點念想,讓他們知道,這長街的煙火,是多少雙手一起點燃的。”
阿硯沒說話,只是把那張“家園圖”鋪在了箱底。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圖上,畫里的山河星辰仿佛活了過來,在夜色里輕輕起伏,像片永遠不會干涸的海。
長街的風帶著絲瓜烙的余溫,吹過星木,吹過燈籠,吹過家家戶戶閉緊的窗。暗格里的舊物件在新箱子里安了家,旁邊還空著大半的地方,等著未來的手,一點點把它填滿。
樟木箱的鎖扣落下時,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阿硯知道,新的故事,又要在長街的晨光里,開始生長了。就像那些混了星砂肥的絲瓜藤,只要根還在土里纏得緊,就總能攀著光,往更高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