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透時,祠堂里那堆勉強支撐了一夜的火堆,只剩盆底大小的一點紅燼,在潮濕的空氣里有氣無力地閃爍,像隨時會熄滅的星子。門板縫隙和屋頂破洞透進來的灰藍色冷光,勉強勾勒出里面橫七豎八靠著的人影,每個人都蜷縮著身體,臉色在微光中顯得格外蒼白。
外面河灘上,昨夜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在黎明前驟然消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沉寂,只有風卷著枯草葉刮過石灘,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趙春花縮在墻根最陰暗的角落里,整個人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她的喉嚨里持續發出“嘶嘶”的聲響,像破舊的風箱被強行拉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喘息。左手腕腫得像發面饅頭,烏紫油亮,皮膚緊繃得發亮,顯然已經徹底失去知覺,無力地耷拉著。那張往日里還算周正的臉上,布滿了泥污和干涸的汗漬,最駭人的是從耳朵根到脖頸側面,鼓起了好幾個雞蛋大小的水泡,水泡晶瑩透亮,能清晰看見里面流動的血絲,邊緣泛著死魚肚子般的灰白,而水泡底下的皮膚,是一片正在迅速蔓延的青紫色淤痕,像被人強行涂抹了劣質的染料。
她死死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灰塵和淚珠,偶爾一陣劇烈的抽搐會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彈動,嘴里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痛哼,口水混合著暗紅色的血絲,順著早已裂開的嘴角往下淌,滴落在骯臟的前襟上,凝結成深色的硬殼。
凌老根癱在離她不遠的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青磚墻根,胸膛緩慢而沉重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呼哧”的聲響,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凌大柱挨著他那兩個同樣萎靡的兒子,臉皺得像曬干的苦瓜,眼睛時不時偷偷溜過趙春花頸側那些鼓脹的水泡,眼神深處藏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和厭憎,身體下意識地往外挪了又挪,仿佛離得近了就會被“傳染”。
祠堂里殘存的其他人,目光掃過趙春花那張慘不忍睹的臉時,大多選擇迅速移開視線,視而不見。絕望和饑餓早已榨干了所有人最后一點人情味兒,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誰也顧不上別人的死活。張嬸挨著火堆的余溫,機械地搓著手取暖,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紅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個帶著小丫頭縮在柱子后頭的年輕婦人,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和孩子嵌進墻縫里,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凌慧和凌萍抱著念兒,躲在神龕后面一小塊避風的地方。念兒大概是被祠堂里壓抑的氣氛,以及外面突然消失的詭異聲響弄得驚懼不安,睡得極不踏實,小腦袋時不時往凌慧懷里鉆,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襟,嘴里還會發出細碎的夢囈。
凌風背對著所有人,盤膝坐在被磚石堵了大半的門洞后面。他那張硬木弓平放在腿邊,弓弦被仔細擦拭過,泛著淡淡的光澤,幾支新削出來的木箭挨著弓身擺放,箭桿上的毛刺還沒來得及磨平,透著一股原始的鋒利。他手里攥著一把干硬的泥土顆粒,正一粒粒有條不紊地塞進身邊草繩編的破網兜里,動作專注,像是在準備某種關鍵的工具。
灰灰安靜地伏在他腳旁,頭枕在前爪上,長長的尾巴環繞著身體,只有兩只耳朵尖像靈敏的雷達,時不時微微抖動一下,警惕地捕捉著門縫外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
隨著時間推移,天色漸漸明朗,門板縫隙里透進來的光線,不再是之前的慘灰色,而是變成了一種奇怪的、泛著渾黃的顏色,帶著幾分詭異。
“起霧了?”老漢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掙扎著挪到門板邊,小心翼翼地扒著縫隙往外瞧,臉上很快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凌風手里的動作沒有停頓,只是眼角余光快速掃了下門縫外。他心里清楚,這絕不是普通的晨霧——河水退走太久的干涸石灘上,升騰起一層灰蒙蒙、略帶渾濁土黃的水氣,這霧氣粘稠而凝滯,流動得極其緩慢,像是無數無形的沉重絲帶,懸浮在半空。更令人不安的是,霧里還夾雜著一種濃郁的、腐朽爛草混合著淡腥甜的鐵銹味,正順著門板縫隙絲絲縷縷地鉆進來,刺激得人喉嚨發緊,忍不住想咳嗽。
灰灰突然站起身,對著門板方向,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沉的“嗚嗚”聲,尾巴繃得筆直,全身的毛都微微炸起,顯然察覺到了危險。
凌風手里的動作驟然停住。他迅速拿起腿邊一支剛削成的木箭,將箭頭在地上用力蹭了幾下,沾滿了干硬的泥土粒,然后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門板旁。他沒有立刻扒著門縫向外張望,而是先將那根掛著“透骨香”藥囊的細繩解下來,把還散發著淡淡苦澀清涼味的麻布小袋子仔細收進懷里藏好,這才做好了應對一切的準備。
“柱子后面那兩人,”老漢指著角落的年輕婦人和她女兒,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明顯的猶豫,“剛才挪窩的時候,我瞅著小丫頭咳嗽得厲害,臉也有點紅,像是……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凌風的眉頭瞬間皺得更緊。空氣里那股甜腥的鐵銹味越來越濃,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冰冷的門板邊緣,指尖立刻留下一點淡黃的濕痕——這霧氣果然帶毒!那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霧,而是毒水蒸發后形成的瘴氣!繼續堵在祠堂里,只會坐以待斃!
他不再猶豫,單手握住頂著門的沉重橫木一端,身體重心下沉,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另一只手迅速抄起一把削尖的木樁,死死頂住門板底部,防止橫木抽離時門板突然倒塌!
“嘎吱——轟!”
沉重的橫木被一股巨力猛地拔起帶離,壘在門洞下半截的磚石失去支撐,“嘩啦”一聲被推倒小半,露出一個可供人鉆過的缺口!灰蒙蒙的、帶著濃郁不祥氣息的毒霧,如同開了閘的濁水,立刻洶涌地倒灌進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祠堂!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更濃烈的腥臭味,像是腐爛的尸體混合著污水的味道。
祠堂里的人猝不及防,被這灌進來的又潮又臭的氣味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直流。凌慧趕緊用衣襟捂住念兒的口鼻,將她緊緊抱在懷里,生怕孩子吸入過多毒霧。
凌風沒有立刻踏出門洞,而是抽出背后的硬木弓,飛快地從地上捻起三根蘸滿泥土粒的木箭,搭在弓弦上,動作一氣呵成!弓身被拉成滿月,三支箭尖齊刷刷對準門外霧氣籠罩的河灘方向,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霧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只能看清幾步遠的距離,箭尖所指之處,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祠堂里的人被這緊張的氣氛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咳嗽都死死憋在喉嚨里,生怕驚動了隱藏在霧中的危險。老漢扶著墻壁,想要湊過來看看外面的情況,卻被凌風一個眼神制止了。
“不想死就跟緊!”凌風的聲音穿透沉悶的霧氣,清晰而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率先矮下身,迅速從被撞開的門洞下半截鉆了出去,動作敏捷得像一只獵豹!灰灰緊隨其后,像一道緊貼地面的灰黑色閃電,瞬間竄到凌風身邊,警惕地環顧四周。
霧氣濃重地籠罩在祠堂周圍,冰冷的濕氣混合著刺鼻的怪味,緊緊貼在臉上,讓人呼吸都覺得困難。凌風蹲在門邊一塊相對完好的斷墻基石下,銳利的目光如同穿透陰影的探針,迅速掃視著前方河灘上模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