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和二伯在一旁閑談,好像外面沒事發(fā)生一樣!
沒有人走出來。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來他身邊看一眼。他被當(dāng)成了瘟神,當(dāng)成了恥辱的根源,仿佛多看一眼,那份污穢就會玷污了他們的眼睛!
“……爹……奶……”凌風(fēng)用盡胸腔里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從干裂出血的唇縫間擠出一絲微弱如蚊蚋般的呼喚,帶著絕望的乞憐。
他能隱約聽到門里面尖銳刻薄的爭吵傳來:
“……這該死的喪門星!他咋不死在外面!偷東西?”后娘趙春花的聲音因為憤怒拔得老高,帶著難以置信的扭曲,“這名聲傳出去,寶兒還怎么去陪孫少爺念書?咱們老凌家的臉往哪擱?老祖宗的臉都讓他丟盡了!不能留了!爹!娘!不能再留了!”
爺爺凌老根氣惱的嘆息像悶在罐子里:“唉……可……人丟在這兒……”
“還嫌不夠晦氣?”趙春花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急切的逼迫,“娘!您想想寶兒,他才是咱們老凌家的指望!王老爺那邊要是怪罪下來,咱家還有好果子吃?他爹那個榆木疙瘩悶葫蘆,這時候還能指望他?您拿個主意啊!”
奶奶凌王氏往日里那點溫和的假象撕得粉碎,聲音干澀卻無比清晰,帶著一股決絕的冰冷:“三柱,聽你媳婦的。不能讓這一顆老鼠屎,壞了咱們一鍋好湯,咱們老凌家還要臉面呢!”這話像錐子一樣扎進(jìn)奄奄一息的凌風(fēng)耳中。
父親凌三柱那仿佛永遠(yuǎn)含混不清的、唯唯諾諾的嘟噥在奶奶的話后響起,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春……春花和娘說得對……留不得……”
家!這就是他拼了命也想要回到的“家”!
凌老根終于有了動作。他重重地、幾乎帶著某種判決般的力度,“嗒”一聲將黃銅煙鍋在硬邦邦的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下。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屋內(nèi)眾人,又飛快地掠了一眼地上不成人形的凌風(fēng),聲音低沉而冷酷,如同宣判:“大柱、二柱把他丟去村外荒地那間破茅屋吧。橫豎是個不成器的……不能讓他留在門口……免得污了門楣,沖撞了咱家的風(fēng)水,更誤了寶哥兒讀書進(jìn)學(xué)的大好前程,回頭讓里正將他戶籍分出去!”
而一直背對門口的凌王氏這才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那張布滿褶子的臉上毫無波瀾,眼神冷漠得如同兩口枯井。她瞥了一眼凌風(fēng),干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語調(diào)平淡得像在說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家務(wù)事:“把他那床草褥子給他帶上。免得凍死了,外人說我們苛得他,倒顯得我們太狠心,里外不是人。”
他們看重的,永遠(yuǎn)只是凌家那點可憐巴巴的“名聲”,是那個承載了他們所有榮華富貴夢想的凌寶。至于地上這個被打得半死、像破布娃娃一樣的血肉至親,他的疼痛,他的死活,似乎都不及那些可能傳出去的閑話來得重要。
希望徹底熄滅。心,比碎裂的骨頭還要痛上千百倍。他像是沉入了北地永不消融的冰湖之底。大伯和二伯毫不憐惜地將凌風(fēng)像丟垃圾一樣拋進(jìn)廢棄的茅屋,揚長而去,留下一串幸災(zāi)樂禍的議論聲。“早該打發(fā)了!省得看著晦氣!”“就是,傻子就是傻子,還敢偷地主老爺?shù)臅孔詫に缆罚 ?/p>
破敗的茅草屋如同一個巨大的漏勺,四面的墻壁千瘡百孔,寒風(fēng)毫無阻礙地從每一個縫隙鉆入,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冰冷的泥土地上鋪著一層薄薄的、早已失去韌性的枯草,散發(fā)著濃重的霉?fàn)€和塵土混合的氣味。墻角結(jié)滿了破敗的蛛網(wǎng),被寒風(fēng)扯得搖搖欲墜。
夕陽的最后一道余暉,帶著一種殘忍的、回光返照般的橘紅,從一個巨大的破洞斜斜地刺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斑駁凄涼的亮斑,但隨即,這片象征白晝的光亮就被更深的暮色吞噬。凌風(fēng)躺在冰冷徹骨的地上,每一個被蹂躪過的細(xì)胞都在哀嚎。失血帶來的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一點點吮吸著他的體溫。腹腔里的饑餓感如同烈火燎原,灼燒著他的理智。
娘親溫暖的懷抱只剩下遙不可及的夢囈。姐姐塞來的窩頭粗糙卻香甜的滋味似乎還在唇齒間殘留。而后娘冷笑的呵斥…凌寶陷害得逞后得意洋洋的笑容…父親躲閃的眼神…爺奶冰冷的命令…伯父們不問原由的漠視,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恨!一種從未有過的、如同火山熔巖般炙熱粘稠的恨意猛烈地在胸腔里翻騰爆炸!憑什么?!他只是想活下去!他到底做錯了什么?!難道就因為他“傻”?因為他是個“拖累”?
洶涌的怒火燃燒著最后的力氣,但也僅僅維持了一瞬。隨即,那刺骨的寒冷和身體掏空般的極度虛弱,如同拍岸的巨浪,輕而易舉地將這點憤怒的火苗徹底撲滅。意識像是被凍住的蠟燭,越來越微弱,光芒一點點縮小,最后只剩下針尖大的一點,搖曳著,隨時都會熄滅。
他的呼吸變得如同游絲,若有若無,每一次的輕微起伏都伴隨著無盡的痛楚。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千斤巨石,再也無力抬起一絲縫隙。黑暗,如同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無邊無際地擴(kuò)散開來。而小凌風(fēng)的意識此刻也徹底地沉入那片永恒的虛無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