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過后的老巷總浸在棉絮的軟香里。晨霧還沒散時,青石板路的縫隙里沾著昨夜落下的棉絨,踩上去像踩著一層薄雪。林穗坐在蘇記門口的竹凳上縫布偶,指尖拈著桑樹皮溶液泡過的淡青絲線,針腳順著小熊布偶的耳朵慢慢游走——這是給陳總訂的五千個布偶里的第一百二十三個,耳朵上要繡三圈細銀線,仿著棉田旁的銀線網紋路。
陽光透過晨霧灑下來時,她指尖突然觸到一縷冷光。不是念力的暖,是帶著金屬質感的涼,像初春融雪時的井水,順著指尖往手腕爬。林穗抬頭,巷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穿藏青制服的人,肩線筆挺,袖口繡著織怨司特有的銀線紡車,紡車的輪盤上還沾著點海沙。那人手里捏著封牛皮紙信封,邊角泛著潮濕的白,像是剛從海霧里撈出來的。
“林穗小姐?”那人聲音低沉,帶著點海風的粗糲,邁步時制服下擺掃過槐樹下的棉絨,“李默組長讓我送封信來,說是沖繩分部轉來的案子,只有你能看懂。”
林穗放下針線起身,指尖還沾著點絲線的暖。走近時才看清,這人制服領口的紐扣是銀質的,刻著極小的“織”字,下擺沾著的細沙是灰白色的,混著點淡褐色的海藻碎——不是老巷附近江灘的沙,江灘的沙是黃的,帶著泥腥味,這沙更細,像海邊曬過的珊瑚沙。
“麻煩你跑一趟。”林穗接過信封,指尖觸到信封表面的紋路,是織怨司專用的水波紋紙,摸起來像揉過的海草。信封上沒寫收信人地址,只在封口處繡了個淡青色的小紡車,線跡細密,是織怨司內部傳遞密信的標記。她指尖剛碰到紡車繡線,蘇玉的影子突然從蘇記的木門縫里飄出來,淡青色的光在她周身繞了個圈,指尖輕輕碰了碰信封:“這線里摻了銀砂,是沖繩分部的手法,他們織密信時總愛摻當地的銀砂。”
那制服男人沒看見蘇玉的影子,卻像是感覺到了什么,目光往蘇記木門掃了一眼,又很快收回:“李默組長說,信里的東西有點特殊,讓你單獨看。”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小的油紙包遞過來,“還有這個,分部的人在案發現場撿的,讓一起給你。”
油紙包拆開時,一片曬干的海草掉在手心。海草是暗綠色的,葉片上帶著細密的紋路,邊緣卷著,像被海風反復吹過。林穗湊近聞了聞,有股咸澀的海腥味,混著點淡淡的霉味——不是老巷附近河里的水草,河里的水草是腥甜的,這海草的味道更冷,帶著深海的潮氣。
“辛苦你了,要不在鋪子里喝碗熱茶?”林穗把海草收進衣兜,轉身想往蘇記讓。那制服男人卻擺了擺手,指了指巷口停著的黑色轎車,車身上印著極小的銀線紡車:“不了,得趕回去給李默組長復命,沖繩那邊還等著消息。”他說完轉身,腳步很快,藏青的身影消失在晨霧里時,林穗還能看見他制服后頸沾著的海沙,在陽光下閃著細弱的光。
回到竹凳旁時,蘇玉的影子正飄在信封上方,淡青色的光輕輕晃著,像在試探什么。“這信封里的氣息很怪。”蘇玉的聲音比平時輕,“有怨力的冷,還有……跟我同源的念力暖,混在一起像摻了海水的米酒。”
林穗坐在竹凳上拆信封,指尖捏著銀砂繡的紡車輕輕一扯,線跡松開時發出極細的“咔”聲——織怨司的密信封口都這樣,拆錯了線就會撕毀信紙。牛皮紙信封里裹著張銀線紙,紙面上泛著冷光,字跡是用炭筆寫的,卻帶著海水的洇濕,有些筆畫暈成了淡藍,像海浪打在沙灘上的痕跡:
“林穗小姐親啟:
沖繩石垣島北海岸發現‘怨染布’三匹,染布底色為深海黑,上面織著‘海紡紋’,紋路里纏著淡青色念力——與張萬山怨布的怨力同源,念力卻與你所持本命纖維氣息一致。近一個月來,當地三位織工接連失蹤,最后出現的地方均留有這怨染布的碎片:第一位織工在自家工坊的織機下發現半片布角,第二位在海邊的染缸旁撿到一縷布絲,第三位失蹤時,工坊的竹筐里放著整幅怨染布的經線,卻沒見緯線。
分部人手不足,現有探員均無法以念力溯源——怨染布上的念力與怨力纏得太密,像海草繞著礁石,強行拆解會引發怨力反噬。李默組長說,只有你所持的本命纖維能引動同源念力,剝離怨染布里的怨力。請務必帶本命纖維前來石垣島,與分部探員江川匯合。
另:海紡紋為沖繩琉球織的古老圖騰,當地織工會在染料里加石垣島特有的紅海藻,染出的布能抗海風侵蝕。此次怨染布的染料里除了紅海藻,還摻了‘怨沙’——是用枉死者的執念混著海邊細沙磨成的,碰之則寒。
附件:海紡紋拓片一張,怨染布碎片一小塊。
沖繩織怨司分部
江川
筆”
信紙末尾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紡車的輪盤,卻在輪盤外側纏著三圈波浪線,每圈波浪線的末端都帶著個小鉤子,像海草的根須。蘇玉的影子突然飄過來,指尖碰了碰那符號,淡青色的光猛地顫了顫,像被燙到似的往后縮了縮:“這是‘海紡紋’!太爺爺以前給我講過,是沖繩琉球織里最古老的織法符號,說能引海風的力量,織出的布能在海上漂三個月不爛。可……怎么會出現在怨染布上?”
林穗捏著銀線紙的指尖有點涼。她見過張萬山的怨布,是純黑的,上面織著扭曲的“怨紋”,怨力像墨汁一樣濃,碰一下就覺得寒氣往骨頭里鉆。可這信里說的怨染布,卻纏著淡青色念力——除了蘇玉的本命纖維,她從沒在別的地方見過這種念力,連棉田的念力都是偏暖的淺青,沒有這么純的淡青。
她低頭看向信封底部,那里果然壓著張拓片和一小塊布片。拓片是桑皮紙做的,上面印著海紡紋的全貌,比信上畫的更細致,波浪線里還織著極小的海藻圖案;布片只有指甲蓋大,底色是深黑,邊緣帶著毛邊,摸起來像浸過油的粗麻布,卻比粗麻布軟,指尖碰上去時,先感覺到一陣冷,接著又有縷極淡的暖從布片里鉆出來,像冰下面埋著的棉絨。
“這布片上的念力……”蘇玉的影子湊過來,指尖碰了碰布片,淡青色的光纏上去,布片里立刻飄出縷更淡的青光,與蘇玉的光纏在一起,像兩縷擰成一股的絲線,“跟我的本命纖維一模一樣!不是仿的,是真的同源!”
林穗心里咯噔一下。蘇玉的本命纖維只有三根:一根毀在陳明的織機芯里,一根織進了“念力全家福”,最后一根藏在防磁保險箱里——這三根都在老巷,怎么會在千里之外的沖繩石垣島,出現同源的念力?
晨霧慢慢散了,棉田的淡青色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灑下來,落在布片上。布片里的淡青念力好像被喚醒了,順著光往棉田的方向飄,卻又被布片里的怨力拉回去,像被困在黑海里的小燈。
“我得去找陸則。”林穗把信、拓片和布片小心收進信封,起身往染坊旁的實驗室走。實驗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儀器的輕響,“嗡嗡”的,像彈棉花機的聲音。推開門時,陽光剛好落在實驗臺上,陸則正對著顯微鏡調試樣本,側臉在光里顯得格外清晰——他穿著淺灰色的研究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防水手表,表盤里映著顯微鏡下的棉纖維。
實驗臺上擺著三個玻璃培養皿,里面分別放著念力棉纖維、桑樹皮纖維和普通棉花纖維,旁邊的筆記本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據,每頁紙的邊角都折著小角,是他記重點的習慣。陸則手里捏著鑷子,正把一片念力棉纖維放在載玻片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似的:“這批念力棉的纖維韌性又提高了,用來做布偶的話,能抗三次水洗不變形。”
他沒回頭,卻知道是林穗來了——實驗室的門軸有點松,林穗推門時總會發出“吱呀”一聲,他聽了三個月,閉著眼都能辨出來。
“陸則,織怨司讓我去沖繩。”林穗走到實驗臺旁,把信封放在載玻片旁邊,“有個案子,跟怨布有關,還提到了淡青色念力。”
陸則這才回頭,鏡片上沾著點棉絨,他抬手用指尖蹭了蹭,目光落在信封上:“怨布?張萬山的余黨不是都抓了嗎?”他放下鑷子,拿起信封拆開,指尖剛碰到銀線紙,眉頭就皺了起來,“這紙是織怨司的密信紙,只有重大案子才會用。”
他逐字逐句地讀信,手指在“海紡紋”三個字上頓了頓,又翻出拓片鋪在實驗臺上:“這個符號我在紡織史文獻里見過,是沖繩‘琉球織’的圖騰。上個月我查琉球織與天然纖維融合技術的資料時,在《沖繩紡織考》里見過——說海紡紋是當地古代織工為了祈求海風保佑商船平安畫的,織的時候要摻紅海藻染的線,能讓布面帶著海風的氣息。”
林穗看著他指尖劃過拓片上的波浪線,突然想起剛才那制服男人身上的海沙:“送信的人身上沾著海沙,還有海藻碎,應該是剛從沖繩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