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再次灑落牌坊村,卻再也照不進村東頭那座寂靜的院落。
籬笆門虛掩著,院內空無一人。豬圈里的牲口已被鄰人牽走喂食,不再發出凄厲的嚎叫。雞舍空空蕩蕩。只有幾只麻雀在院墻上跳躍,啄食著昨日匆忙間灑落的谷粒,發出嘰嘰喳喳的脆響,反而更襯得這院子死寂得可怕。
正房的門窗依舊洞開著,像是兩張茫然張大、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嘴。陽光斜斜照入屋內,照亮了地面上一大片無法徹底清洗干凈、已然滲入泥土的深褐色印記,以及空氣中依舊頑固殘留的、若有似無的血腥與晦暗氣息。
任、張兩家的族親在天亮前就已陸續到來,帶著一種混雜著悲痛、羞愧與倉皇的沉默,草草辦理了后事。沒有尋常喪事的喧鬧儀式,沒有僧侶超度,甚至沒有多少哭聲——任家人無顏出聲,張家人則悲憤已極,淚已流干。
兩口薄木棺材在天蒙蒙亮時便被抬出了院子,由寥寥幾個至親護送著,悄無聲息地送往村外的墳山。沒有吹打,沒有拋灑的紙錢,只有零落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沉重地敲打著清晨冰冷的土路。
一些起早的村民站在自家門口,或遠遠地躲在籬笆后,默默地注視著這凄涼的送葬隊伍走過。他們的臉上已沒有了昨日的驚恐與獵奇,只剩下一種木然的唏噓和難以言喻的壓抑。沒有人交談,只是目送著那兩口棺材消失在村口的拐角,仿佛送走的不僅僅是兩條逝去的生命,還有一部分屬于這個村莊的、原本安穩平靜的什么東西。
日頭升高了些,陽光變得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努力地驅散著晨霧和夜間的寒意。但照耀在那座空了的小院上,卻只讓人感到一種空落落的蒼白。
王一嫂挎著個籃子,慢慢走到張家院門外,遲疑著停下腳步。她探頭朝里望了望,那洞開的房門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讓她心尖一顫,慌忙又縮回頭。籃子里是她剛蒸好的幾個饃饃,本想送給留守收拾的張家親戚,此刻卻覺得這心意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合時宜。她最終嘆了口氣,將籃子放在院門外的石墩上,轉身匆匆走了,一次也沒有回頭。
幾個半大的孩子原本在村路上追逐打鬧,經過張家院子時,卻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縮著脖子,加快腳步溜過去,仿佛那院子里藏著什么看不見的、會抓小孩的可怕東西。連最調皮的那個,也沒敢朝里面扔一顆石子。
生活的車輪似乎正在努力碾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慘劇,試圖恢復以往的軌跡。炊煙依舊升起,田地里有人開始勞作,河邊傳來浣衣婦隱隱的搗衣聲。但某種東西確實不同了。
茶余飯后,田間地頭,人們壓低了聲音交談的內容,不再是家長里短、收成好壞,而是昨日那樁驚天血案和它背后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唉,真是造孽啊……”老槐樹下,一個老者搖著頭,嘬著旱煙袋,煙霧繚繞中滿臉褶子里都藏著感慨,“好好一個家,就這么散了……”
“任玉虎那小子,真是錢賺多了,燒糊涂了!”一個漢子憤憤地捶了下膝蓋,“疑心自己婆娘到這種地步?還是人嗎?”
“初香妹子太冤了……多好的人啊……”婦人們聚在一起,每每說起,依舊眼圈發紅,“等啊等,等了三年,等來這么個結果……換誰誰受得了?”
“可不是嘛!要是俺,俺也……”一個心直口快的婦人脫口而出,又猛地意識到什么,趕緊把后半句“活不下去”咽了回去,訕訕地住了口。
一陣沉默彌漫開來。眾人交換著眼神,心中都明白那未盡之語是什么。
“所以說,這人心啊……”最初的老者磕了磕煙袋鍋,長長嘆了口氣,“猜忌這東西,真是比砒霜還毒……”
眾人紛紛點頭,面露戚戚然。這樁發生在身邊的慘案,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鏡子,照見了人性中某些幽暗的角落,讓每個人都感到一絲不寒而栗,繼而反思自身。
日子仿佛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卻涌動著無聲的暗流。丈夫外出經商的人家,妻子似乎更加謹言慎行,而歸家的丈夫,眼神里或許也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探究。鄰里間的談笑似乎少了些放肆,多了幾分謹慎。一種微妙的、難以言說的警惕與壓抑,如同無形的薄紗,悄然籠罩了這個曾經寧靜的村莊。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
宋慈騎在馬上,在一眾差役的護衛下,再次路過牌坊村口。他勒住馬韁,目光投向那座沐浴在殘陽血色光芒中的貞節牌坊。石質的坊體冰冷而巍峨,上面鐫刻的歷代烈女姓氏模糊而刺眼。
他的目光越過牌坊,投向村中那條漸漸沉寂下來的土路,投向遠處那座已然空寂的院落方向。
案件已了,真相已白,卷宗已封。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法真正了結。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便難以根除。悲劇的陰影,會長久地籠罩在生者的心頭。而那用兩條鮮活生命寫下的教訓,又有幾人能真正刻入心底?
他調轉馬頭,輕叱一聲,馬兒邁開蹄子,向著臨安府方向行去。
馬蹄聲嘚嘚,清脆而孤獨地回蕩在暮色四合的鄉間道路上。
身后,那座高大的石牌坊默然矗立,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只剩下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黑色剪影,無聲地俯視著腳下的村莊,仿佛在永恒地訴說著那些關于貞烈、關于猜忌、關于人性與命運的、沉重而古老的故事。
風起了,吹過坊頂的荒草,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誰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悠長而無奈的嘆息。
牌坊無聲,人間悲歡,卻從未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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