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的架構如同人體的骨骼,已然立起;人心的凝聚如同奔流的血液,提供了基礎的動力。但陳醒清醒地認識到,一個組織,尤其是一個立足于市場求生存、求發(fā)展的服務社,若想保持旺盛不衰的活力,避免陷入僵化或停滯,就必須不斷注入新的血液,尋找并開拓新的增長點。不能總是滿足于替人做“嫁衣”,生產(chǎn)臺燈殼、收音機外殼這些依附于主產(chǎn)品的“配角”。盡管這些產(chǎn)品帶來了穩(wěn)定的現(xiàn)金流和寶貴的初期經(jīng)驗,但它們利潤空間相對有限,技術門檻不高,極易被模仿和取代。“醒樺服務社”需要一款能真正打響自身名號、建立技術壁壘、并帶來顯著利潤增長的“拳頭產(chǎn)品”或“明星產(chǎn)品”。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旋已久。白天處理完服務社的日常事務,晚上他常常獨自留在活動中心那間臨時隔出來的、兼作辦公室和庫房的小屋里,就著那盞由服務社自己生產(chǎn)的臺燈發(fā)出的、略顯昏黃卻穩(wěn)定的光芒,在紙上寫寫畫畫。廢舊圖紙的背面、學生的作業(yè)本空白頁,都成了他構思的草稿。他回想著穿越前那個信息爆炸時代見過的種種新奇玩意兒,結合當下這個時代的技術條件、材料獲取難度和大眾的實際需求,不斷地篩選、否定、再構思。
這天晚上,雪后的月光清冷地灑在寂靜的廠區(qū),活動中心的大廳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守夜老師傅偶爾的咳嗽聲從遠處傳來。陳醒將于莉、許大茂,以及略通電路知識的閻埠貴留了下來。三人圍坐在那張平時用來開會、還殘留著些許茶漬的木桌旁,臉上帶著些許疑惑,不知道陳醒這么晚留下他們所為何事。
陳醒沒有多言,只是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紙,在桌面上緩緩鋪開。圖紙是用鉛筆繪制的,線條有些潦草,顯然是反復修改的痕跡,但核心結構卻清晰可見——那是一個造型與傳統(tǒng)臺燈迥異的新奇物件。它有著類似臺燈的穩(wěn)重底座和可以調節(jié)角度的燈罩,但在那根通常只是裝飾性或結構性的燈柱中段,卻被巧妙地設計成了一個扁平的長方體結構,上面清晰地畫著收音機才有的調諧旋鈕、頻率刻度盤,以及一小塊覆蓋著網(wǎng)狀線條的區(qū)域,顯然是揚聲器的位置。燈與收音機,這兩個在當下家庭中通常獨立存在的物件,被前所未有地整合在了一起。
“這是……”于莉第一個俯身過去,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仔細端詳著草圖,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好奇與思索。她管理生產(chǎn),對結構和功能有天生的敏感。
“哎呦喂!”許大茂反應極快,幾乎在于莉開口的同時就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因為興奮而有些尖銳,“這……這是把收音機和臺燈攢一塊兒了?!帶收音功能的臺燈?!我的陳社長,您這腦子是怎么長的?這想法太絕了!”他雙眼放光,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這新奇玩意兒供不應求的場景,“您想啊,這得多方便!家里地方小的,學生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家庭婦女晚上做針線活,一邊亮堂堂地照著亮,一邊還能聽著新聞、戲曲解悶兒!一物兩用,還省地方!這要是做出來,肯定好賣!妙啊!太妙了!”他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鈔票的響聲。
閻埠貴也湊近了,鼻尖幾乎要碰到圖紙,他扶了扶滑到鼻梁中間的眼鏡,表情嚴肅中帶著技術人員的審慎:“燈……與收音機合一?這構思確實巧妙,前所未見。若能成功,可謂別開生面。既能節(jié)省部分外殼材料,又能實現(xiàn)功能疊加,符合經(jīng)濟原則。只是……”他話鋒一轉,指尖點在草圖上燈柱與收音機面板的結合處,提出了關鍵質疑,“這電路如何排布?燈管,無論是白熾燈還是熒光燈,工作時皆有電流變化,尤其是啟輝瞬間,電流沖擊不小。而這收音機,需接收空中微弱的無線電波信號,最忌電磁干擾。二者置于如此狹小空間之內,燈亮時,收音機里豈不全是‘嗡嗡’、‘咔咔’的雜音?如何解決這互相干擾的難題?”
陳醒贊許地點點頭,神色凝重起來:“閻老師一語中的,說到最核心的技術痛點上了。這就是我把大家特意留下來的原因。”他用手指沿著草圖的內部結構虛劃著,詳細解釋道:
“沒錯,我們現(xiàn)在確實有生產(chǎn)臺燈底座、燈罩和簡單金屬結構的能力,也有組裝、調試普通晶體管收音機的經(jīng)驗。但把這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絕不是簡單的物理拼接,1+1不一定等于2,甚至可能小于1。最大的技術難關,就是閻老師剛才指出的——電磁兼容性問題,也就是電磁干擾。”
他盡量用通俗的語言解釋這個對當下大多數(shù)人來說還十分陌生的概念:“收音機,特別是中波和短波收音,依靠的是接收空氣中極其微弱的無線電信號,經(jīng)過放大后才能讓我們聽到聲音。這個過程非常敏感。而臺燈,無論是白熾燈燈絲通電發(fā)熱,還是熒光燈需要鎮(zhèn)流器(我們目前用的主要是簡易的阻流圈或小型變壓器)來啟動和限流,在通電、斷電以及正常工作時,都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電磁噪聲,這種噪聲就像是試圖在嘈雜的菜市場里聽清楚遠處一個人的悄悄話。尤其是開關燈的瞬間,產(chǎn)生的電火花噪聲更是劇烈。如果不加處理,這種干擾會嚴重淹沒甚至完全壓制收音機需要接收的微弱廣播信號,導致的結果就是——收音時出現(xiàn)持續(xù)的、令人煩躁的‘嗡嗡’交流聲,或者刺耳的‘咔咔’聲,嚴重時根本收不到任何清晰的電臺,變成一塊只會發(fā)出噪聲的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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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莉聽著陳醒的解釋,眉頭鎖得更緊了,她意識到這新產(chǎn)品的背后,遠不是看起來那么美好:“這么復雜?那……豈不是很難做出來?”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生產(chǎn)線上可能遇到的無數(shù)麻煩。
許大茂高漲的熱情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降溫不少,他咂咂嘴:“照這么說,這東西好看是好看,想法也妙,但看得見,摸不著?是個鏡花水月?”他開始擔心投入精力最后卻一場空。
“也不盡然。”陳醒搖搖頭,眼中非但沒有氣餒,反而閃爍著遇到挑戰(zhàn)時的興奮光芒,“難題就是用來攻克的。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的想法是,我們不能坐等,必須主動出擊,雙管齊下。”
他首先看向知識面最廣、人脈關系可能涉及技術領域的閻埠貴,語氣帶著委托和期待:“閻老師,您是老教師,桃李滿天下,認識的人多,路子廣。您仔細想想,在您的舊相識、老同事、甚至遠房親戚里,有沒有在無線電廠、廣播器材廠、電子管廠,或者相關研究所、技術科室工作的?哪怕只是普通的技術員、工程師?我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這方面的專業(yè)指導。不需要他們給我們現(xiàn)成的圖紙或技術,哪怕只是指點一下大致的研究方向,告訴我們該從哪些方面入手解決屏蔽問題,或者能通過什么渠道,買到一些關鍵的抗干擾元器件,比如特定的磁芯、屏蔽罩用的薄銅皮、性能更好的濾波電容等等,對我們來說都是雪中送炭!”
閻埠貴聞言,立刻凝神思索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太陽穴,渾濁的眼球在鏡片后快速轉動,搜索著記憶的角落。片刻,他猛地又一拍大腿(這似乎成了他激動時的習慣),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的喜悅:“有了!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有個遠房的表侄,叫王新民,就在咱們區(qū)那個規(guī)模不大的‘紅星無線電元件廠’當技術員!雖然不是啥領導,但聽說就是負責線圈、變壓器這類部件質檢和工藝改進的,成天跟電磁這些東西打交道!我明天,不,我后天休息日就拎兩瓶酒,去他家登門拜訪,探探口風!”他臉上放出光來,感覺自己的關系和知識終于派上了關鍵用場。
“好!太好了!閻老師,這事就拜托您了!”陳醒心中一喜,立刻安排道,“姿態(tài)一定要放低,我們是虛心求教。該請人吃飯就請,該表示心意就適當表示,所有的交際費用,實報實銷,社里承擔。關鍵是建立起聯(lián)系,打開獲取專業(yè)知識的渠道。”
安排完外部求援,陳醒又看向于莉和許大茂,部署內部工作:“另一方面,我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外援上,自己也要動起來。于莉,你回去后,從生產(chǎn)部里挑選幾個腦子活、手腳麻利、對電路有點基礎的年輕骨干,比如劉光天就可以參與。就用我們現(xiàn)有的臺燈配件和收音機套件,不要怕浪費,嘗試不同的內部布局,比如把收音機主板放在底座里,或者嘗試用馬口鐵皮簡單做個隔離罩,甚至試試給燈線繞個磁環(huán)看看有沒有效果。目標就是做出幾個最粗糙、甚至可能很丑的功能樣品出來!哪怕收音效果很差,雜音很大,也沒關系!我們要的就是這個過程,從這些失敗的樣品中,親身體驗問題所在,積累最一手的實踐經(jīng)驗,哪怕只是知道了‘哪種做法絕對不行’,也是寶貴的收獲!”
于莉鄭重點頭,眼神恢復了沉著和干練:“我明白了。實踐出真知,就算走彎路,也能摸清地形。我明天一早就安排人開始試。”
“大茂哥,”陳醒最后看向許大茂,“你的任務同樣重要。利用你跑業(yè)務的關系網(wǎng)和消息靈通的特點,多方向打聽。一是看看市面上,特別是南邊沿海地區(qū)或者上海那邊,有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功能的產(chǎn)品,哪怕是進口的舶來品,了解一下別人是怎么做的。二是打聽一下,有沒有哪個大學的相關實驗室、或者哪個瀕臨轉型的小型科研單位,有相關的技術儲備或者研究成果躺在紙上,看看有沒有可能進行技術合作,或者購買他們不太重視的技術資料。我們要開闊視野,不能閉門造車。”
“得令!您瞧好吧!”許大茂重新打起精神,拍著胸脯,“我明天就出去轉悠,請人抽煙喝茶,一定把消息打聽個八九不離十!南邊的風聲,我也托人問問!”
陳醒的手指,最終落在那張草圖之上,落在那盞兼具了照亮物質世界與傳播精神聲音的、充滿象征意義的產(chǎn)品影像上,輕輕敲了敲,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遠大的期許:
“這款‘收音機臺燈’,不僅僅是一個新產(chǎn)品,它就是咱們‘醒樺服務社’下一個階段必須集中力量攻克的戰(zhàn)略堡壘!它技術門檻高,一旦被我們成功攻克,做出了穩(wěn)定可靠的產(chǎn)品,就相當于建立了一道技術壁壘,別人想模仿,短期內絕不容易,完全可以成為我們的獨門武器和利潤奶牛!眼前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技術鴻溝看似難以逾越,但我相信,只要我們思路開闊,內部敢于試錯,外部積極尋求合作,總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路徑!這不僅僅是對我們技術整合能力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第一次大考,更是決定我們服務社能否從‘加工者’向‘創(chuàng)造者’蛻變的關鍵一躍!”
窗外夜色深沉,北風掠過廠區(qū)的屋檐,發(fā)出輕微的呼嘯。而活動中心這間小屋內,卻燈火通明,一股混合著焦慮、興奮、期待與堅定決心的熱流在涌動。一場關于新產(chǎn)品、關于技術突破、關于未來命運的攻堅戰(zhàn)的號角,已經(jīng)在這冬夜里嘹亮地吹響。陳醒的野望,如同草圖上的那盞理想之燈,既要照亮普通家庭的一方書桌,也要讓時代前進的脈搏聲,清晰、穩(wěn)定地回響在每一個渴望聆聽的普通人的耳畔與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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