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車輪,裹挾著廢料堆里刨出的財富、白紙黑字的契約精神、以及按勞分配的嶄新規則,轟隆隆地碾過四合院那飽經風霜的門檻。有些人,如于莉、劉光天,被這浪潮托起,乘風破浪;有些人,如易中海、劉海中,在驚濤駭浪中惶惑掙扎,試圖抓住舊日的浮木;而另一些人,則像岸邊的淤泥,被無情地沖刷、剝離,最終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被徹底地、冷酷地拋棄在了一個由“合同”、“KPI”、“制度”和“獎金”構筑的、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嶄新世界之外。
這個人,就是賈張氏。
曾幾何時,她是這四合院里無人敢輕易招惹的存在。憑借著寡婦身份和那張利嘴,她撒潑打滾、指桑罵槐、搬弄是非的功夫爐火純青,如同一柄淬了毒的軟刀子,總能精準地戳中別人的軟肋,為自家撈取些許好處,或是維持住她那可憐的、建立在他人忍讓之上的“威嚴”。院里人大多礙于情面,或者怕麻煩,對她能忍則忍,這便更助長了她的氣焰。
可如今,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那套橫行多年的“絕世武功”,仿佛突然之間就失了效。她運足氣力,一拳打出,卻像是打在了一團無形而又無比堅韌的棉花上,軟綿綿毫不著力,甚至連半點預期的漣漪都激不起來。
合作社那邊紅火得刺眼,她不是沒動過去鬧一鬧、沾點便宜的心思。可還沒等她靠近那倉庫大門,就被胳膊上戴著“制度監督”紅袖標、一臉“鐵面無私”的閻埠貴給攔住了。
“老嫂子,有事?”閻埠貴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制度和規章的冰冷,“合作社重地,閑雜人等不得隨意進入。有事找于莉經理,或者按流程遞交書面申請。”
“什么經理?什么申請?我找我兒媳婦秦淮茹!”賈張氏叉著腰,想擺出以往的架勢。
“秦主管正在工作期間,按制度,不得處理私事。”閻埠貴不為所動,甚至拿出了一個小本子,“您要是強行闖入,干擾生產秩序,我可是要按制度記錄在案的,會影響秦主管的本月考核和獎金。”
“獎金”兩個字像冷水潑頭。賈張氏看著閻埠貴那副油鹽不進、只認規矩的模樣,再看看作坊里那些埋頭干活、沒人抬頭多看她一眼的社員,她第一次感覺到,那堵無形的“制度”之墻,比她想象的要厚實得多,根本不是她撒潑打滾能撼動的。
在家里,她試圖重新拿捏秦淮茹。看著兒媳婦每天忙進忙出,拿著那張所謂的“考核表”較勁,月底領回來的錢雖然比以往多了,但居然還會因為什么“有效投訴”而被扣掉五毛!她本能地想發作,想用那套“婆婆就是天”的老規矩來壓制。
可現在的秦淮茹,似乎也不同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眼神躲閃。當賈張氏習慣性地數落她“不顧家”、“瞎忙活”、“錢還被扣了”時,秦淮茹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目光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語氣算不上強硬,卻異常清晰地說:
“媽,這是我的工作。陳組長信得過我,給我定了規矩,做好了有獎金,做不好扣錢,天經地義。您就別跟著搗亂了,行嗎?”
“搗亂”兩個字,像兩根細針,扎得賈張氏心口一抽。她不敢相信,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兒媳婦,居然敢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她還想擺婆婆的譜,可看到秦淮茹眼中那份對工作的珍惜,以及提到“扣錢”時那明顯肉痛和下定決心的眼神,她那些罵人的話,竟然哽在喉嚨里,罵不出來了。因為她模糊地意識到,兒媳婦現在吃的,不再是賈家的“施舍”,而是她自己掙來的“硬氣飯”。這飯,她賈張氏,斷不了。
最讓她感到心寒徹骨,甚至生出一絲恐慌的,是家里兩個小孫女態度的變化。
以前,小當和槐花是怕她的。她臉色一沉,聲音一高,兩個孩子就會像受驚的小兔子,縮到角落里去,大氣不敢出。她們的目光里,只有畏懼。
可現在呢?
當秦淮茹用第一次沒被扣罰的滿額獎金,給她們買回了嶄新的、帶著小蝴蝶結的頭繩時,兩個孩子高興得又蹦又跳,圍著媽媽嘰嘰喳喳。
“媽,你真厲害!能掙這么多錢!”
“媽媽,這個頭繩真好看!”
當晚上,秦淮茹在燈下,就著那盞“欣欣”臺燈的光芒,認真地在服務站的工作筆記上記錄第二天需要重點清潔的區域,或者復習那些“衛生標準”時,小當和槐花會安靜地趴在桌邊,看著媽媽寫字(雖然她們大多不認識),眼神里充滿了對知識的懵懂好奇,以及一種全新的、對母親的崇拜和依賴。
有一次,賈張氏心里憋悶,又想習慣性地數落秦淮茹幾句,聲音剛拔高,小當就皺著小眉頭,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說:“奶奶,你別吵,媽媽在工作呢!寫錯了要扣錢的!”
槐花也學著姐姐的樣子,奶聲奶氣地附和:“奶奶,安靜,媽媽賺錢,買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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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無忌,卻像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賈張氏那顆早已被自私和怨懟填滿的心。她猛地呆住了,看著兩個孫女那清澈卻帶著責備的眼神,再看看兒媳婦那沉浸在工作中的側影,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猛然驚覺,在這個家里,她不再是那個說一不二、需要被敬畏、被順從的“老祖宗”了。她的吵鬧,成了“干擾”;她的權威,成了“搗亂”;她的存在,甚至成了這個家邁向“好日子”(有糖吃,有新頭繩)的阻礙!
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格格不入的舊時代遺留物。一個在新世界里找不到位置,甚至會被嫌棄的多余的人。沒人再認真聽她說話,那些抱怨和咒罵,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連回聲都吝嗇給予。沒人再怕她鬧騰,因為新的規則和利益鏈條,已經編織成了一張堅固的網,將她那些舊式的武器隔絕在外。
她只能一個人,日復一日地坐在那盤越來越顯得冷硬的土炕上,佝僂著背,對著糊著舊報紙的窗戶,嘟嘟囔囔地重復著那些誰也聽不懂、誰也不在乎的抱怨。窗外,是院里其他人為了合作社、為了服務站、為了獎金而忙碌穿梭的身影,是孩子們因為家庭收入增加而發出的歡快笑聲。那些聲音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她被徹底地邊緣化了,像一件被時代浪潮沖刷到岸邊的、過時的破爛家具,布滿灰塵,無人問津,只能獨自品嘗著那份被整個世界拋棄、連至親之人都漸行漸遠的、深入骨髓的苦澀與孤寂。這滋味,比她這輩子吃過的所有苦,都要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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