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著卷過軋鋼廠空曠的料場,揚起陣陣塵土。而在料場邊緣,那間被臨時劃撥給合作社的廢舊倉庫里,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倉庫很大,屋頂很高,幾盞功率不大的白熾燈懸掛在房梁上,投下昏黃而微弱的光暈,勉強驅散著角落的陰暗。空氣中彌漫著金屬銹蝕、塵土以及一種陳年油污混合的獨特氣味。偌大的空間被粗糙地隔出了一片區域,權作合作社的臨時作坊。四周堆滿了如同小山般的各種“廢料”,這些都是陳醒拿著廠部批文,和于莉一起帶著劉光天、閻解成等人,從各個車間角落、廢料堆放點“淘換”來的寶貝:
裁剪剩下的鍍鋅鐵皮邊角料,形狀不規則,邊緣鋒利,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一捆捆顏色不一的廢舊電線,紅綠黃黑交織在一起,像沉睡的彩色蟒蛇;還有從報廢設備、舊機床上有心拆解下來的小燈泡、燈頭、拉線開關,甚至是一些細小但結構完好的金屬鋼管和齒輪。這些在旁人看來一文不值的工業垃圾,此刻在合作社成員眼中,卻蘊含著無限可能。
作坊中央,生著一個小巧的鑄鐵煤爐,爐火正旺,上面坐著一把嗤嗤冒著白氣的鋁壺,既是為了取暖,也方便大家喝口熱水。十幾個人圍攏在一起,呵出的白氣與爐火的熱氣交織升騰。于莉穿著深色的棉猴,袖子挽到小臂,正大聲地分配著任務,聲音清脆有力,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起回響:
“光天,解成,你們倆力氣大,先把那堆厚一點的鐵皮按錢師傅畫的線裁出來!注意安全,戴好手套!”
“周姐,桂花,你們手巧心細,負責把那些電線外皮剝掉,露出里頭的銅絲,小心別割到手!”
“張嫂,王姐,你們跟著我,先把燈頭和開關檢查一遍,能用的單獨放……”
她的組織有條不紊,雖然忙碌,卻不見慌亂。陳醒通過工會馬主席的關系,從廠里退休老師傅中請來的技術指導——七級電工錢師傅,正站在人群中央。
錢師傅年近六十,頭發花白,身材精瘦,但精神矍鑠,一雙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異常穩定。他話不多,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此刻,他手里正拿著一塊裁剪好的鍍鋅鐵皮,用一把木槌和一塊半圓形的鐵砧,一邊示范,一邊用略帶沙啞的嗓音講解:
“看好了,這鐵皮,得先退火,在爐火上稍微燒一下,變軟了才好定型。”他將鐵皮在爐火上方快速掠過,鐵皮微微變色,“然后,照著我畫好的紙樣,卷邊,敲打……力道要勻,不能急,一下一下來,這樣才能敲出臺燈底座的形狀,邊角要卷進去,不能劃手……”
他的動作沉穩而精準,木槌落下,發出富有節奏的“咚、咚”聲,那原本平平無奇的鐵皮,在他手中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漸漸呈現出優雅的圓弧底座形態。
“這燈柱,可以用這些廢鋼管,鋸成合適的長度,兩頭用銼刀打磨光滑。”
“電線連接是關鍵,紅的是火線,接開關這邊,黑的是零線,直接接燈頭螺口的外圈……銅絲要擰緊,不能虛接,然后用絕緣膠布纏好,一層壓一層,纏扎實了,不然要漏電,危險……”
“開關就這么固定到底座側面,打個小孔,穿過去,螺絲擰緊……”
錢師傅講解得很細致,每一步驟,每一個注意事項,都反復強調。社員們,無論是劉光天這樣的毛頭小子,還是周桂花這樣怯生生的婦女,都聽得聚精會神,眼神里充滿了對知識和技能的渴望。
開始自然是笨拙的。
劉光天和閻解成揮舞著鐵皮剪,齜牙咧嘴地跟堅硬的鐵皮較勁,裁剪出來的邊緣歪歪扭扭,像狗啃過一般。劉光天一個不慎,手套被鋒利的鐵皮邊緣劃破,手指上頓時滲出血珠,他“嘶”地吸了口冷氣,卻只是胡亂地用舊布條一裹,又埋頭干起來。
周桂花和幾個婦女小心翼翼地剝著電線外皮,稍不注意,小刀就會割傷手指,或者把里面的銅絲也弄斷。她們互相提醒,互相學習,慢慢摸索著用巧勁。
于莉和陳醒也親自上手。于莉學著錢師傅的樣子敲打燈座,虎口被震得發麻,敲出來的形狀也總是差強人意。陳醒則仔細研究著電路連接,拿著萬用表一遍遍測試通斷,接錯了就拆開重來,耐心十足。
臨時作坊里,充斥著鐵皮裁剪的“咔嚓”聲、木槌敲擊的“咚咚”聲、銼刀打磨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因為失誤發出的懊惱嘆息和互相鼓勵的笑語。煤爐的暖氣、人們呼出的白氣、以及專注工作時額角滲出的細汗,共同驅散著冬日的嚴寒。
失敗是常有的事。燈座敲變了形,只得報廢重來;電線接反了,一通電,燈泡閃都不閃,或者開關失靈;燈柱安裝得不牢固,臺燈拿起來直晃悠……但沒有人氣餒。按件計酬的激勵如同懸在眼前的胡蘿卜,多完成一盞合格的臺燈,就意味著多一份實實在在的收入。而錢師傅總是不厭其煩地指出問題,手把手地糾正,他那沉穩篤定的態度,給了所有人莫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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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下來,手上的血泡磨成了老繭,笨拙的動作漸漸變得熟練。裁剪鐵皮的邊緣齊整了,敲打出的燈座形狀規整、邊角圓潤,電線連接又快又牢靠,絕緣膠布纏得整齊漂亮。
到了第四天下午,當最后一盞臺燈的燈罩——那是用廠里廢棄的、半透明的白色塑料布精心繃在一個用粗鐵絲彎成的圓形框架上做成的——被穩穩地安裝到燈柱頂端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不約而同地圍攏到工作臺前。
工作臺上,整齊地排列著二十盞剛剛完工的簡易臺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