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廠長的肯定（第1頁）

周一的清晨，紅星軋鋼廠仿佛一頭從周末短暫休憩中蘇醒過來的鋼鐵巨獸，高聳的煙囪重新噴吐出濃密而筆直的煙柱，各個車間里傳出的機器轟鳴聲由疏至密，最終匯聚成一股龐大而富有節奏的工業交響，宣告著新一周生產戰斗的開始。

與車間里熱火朝天的景象不同，位于廠區核心位置的廠部大樓大會議室內，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莊重而略顯嚴肅的氣氛。全廠各車間主任、科室負責人等中層以上干部齊聚一堂，參加由廠黨委主持的季度工作總結與部署大會。主席臺上，廠黨委正副書記、幾位副廠長依次排開，正襟危坐。臺下，與會者們或低頭翻閱著手中的文件，或凝神聽著臺上的發言，偶爾有人交頭接耳，聲音也壓得極低。

會議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生產科、技術科、安全科……各部門負責人輪流上臺，匯報著上一季度的生產指標完成情況、技術革新進展、安全事故預防等等。數據繁雜，術語頻出，會議氣氛不免有些沉悶。直到主持會議的廠黨委王書記宣布：“下面，請李廠長講話，大家歡迎！”

臺下響起了禮節性的掌聲。李廠長，也就是原來的李副廠長，因其銳意進取，在推動幾項關鍵的技術改革和狠抓生產效益方面成效顯著，已于月前被上級正式任命為紅星軋鋼廠的廠長，成為了這萬人大廠的真正掌舵者。他年富力強，思路開闊，在干部職工中威望頗高。

李廠長調整了一下面前的話筒，沒有立刻照本宣科地念秘書準備的稿子，而是目光炯炯地掃視了一圈臺下，聲音洪亮地開口了：

“同志們！剛才各位匯報的很好，數據很詳實，問題也找得比較準。生產，效益，技術革新，安全底線，這些是我們軋鋼廠的命脈，是重中之重，任何時候都不能有絲毫松懈！”

他先是肯定了前面發言的內容，語氣沉穩有力，符合他一貫抓主業、重實績的形象。然而，他話鋒緊接著一轉，提到了一個讓臺下部分習慣于圍繞生產指標打轉的干部們覺得有些“超綱”和意外的話題：

“但是，我今天想強調的，是在狠抓這些‘硬指標’的同時，我們絕不能，也絕不可以忽視另一個同樣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我們職工隊伍的精神文化生活和企業文化建設！”

臺下出現了一陣細微的騷動和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不少干部臉上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情。在這樣一個以生產總結為主的嚴肅會議上，廠長突然把“文化生活”提到如此高度，頗為罕見。

李廠長顯然察覺到了臺下的反應，但他不為所動，反而提高了聲調，語氣更加堅定：“同志們，不要覺得我是在唱高調，或者說不務正業！一個優秀的企業，一個有長久生命力的企業，它不僅僅是要出合格的產品，出漂亮的效益數字！它更要出人才！出凝聚力！出昂揚向上的精氣神！”

他用手勢加強著自己的語氣：“一支死氣沉沉、下班后無所事事、甚至被社會上一些不良風氣所影響的職工隊伍，能打硬仗嗎？能有持久的創造力和責任心嗎？我看，很難！”

鋪墊到此，他圖窮匕見，終于亮出了今天講話的核心案例：“在這里，我要特別提出表揚，并且希望引起大家高度重視的一個試點項目——那就是由工會牽頭創辦，后勤部門積極協助落實的‘紅星軋鋼廠職工文化服務站’！”

“嗡——”的一聲，臺下的議論聲明顯大了起來。在座的干部，或多或少都聽說過這個服務站。知道那是把西邊廢舊倉庫改造了一下，搞了個給工友下棋看書喝茶的地方，據說還挺熱鬧，頗受一些青年工友的歡迎。但誰都沒想到，這個在他們看來有些“不上臺面”、“小打小鬧”的項目，竟然會被新上任的廠長，在如此正式、如此高規格的全廠干部大會上，如此鄭重其事地拿出來作為正面典型進行表揚！

李廠長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不需要看稿子，如數家珍般地詳細列舉了服務站的各項成績：

“可能有些同志還不太了解這個服務站。我在這里給大家報報賬！”他目光掃過臺下某些面露不以為然神色的干部，“這個服務站，從籌建到運營，廠里批了多少錢？我可以告訴大家，除了政策支持，直接的經費投入，微乎其微！他們利用的是廢棄多年、堆滿破爛的舊倉庫！改造用的是各科室淘汰下來的舊桌椅！真正做到了‘盤活閑置資產，變廢為寶’！”

他頓了頓，讓這個“零成本”的概念在眾人心中沉淀了一下，然后繼續拋出更重磅的數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服務站在短短三個月內，不僅沒有給廠里增加一分錢的負擔，反而通過合理的運營，為工會創造了實實在在的收益！根據工會和后勤處聯合提交的、經過財務科審核的報表，截止上個季度末，服務站扣除所有人員津貼、物料水電成本后，凈結余接近一百五十元！這筆錢，工會已經計劃用于購置新圖書和擴大困難職工幫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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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嘆聲。一百五十塊！對于個人是一筆巨款，對于廠子來說不算什么，但關鍵在于——這是一個原本需要廠里投錢的項目，現在非但沒花錢，還賺了錢！這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當然，錢還是次要的！”李廠長話鋒再轉，指向了更深遠的意義，“更重要的是，這個服務站，實實在在地豐富了廣大職工，特別是一線青年工人的業余生活！我聽說，現在下班后，很多年輕工人不再是無所事事地閑逛，或者扎堆喝酒打牌，而是愿意去服務站看看書、下下棋、交流一下技術！這讓我們的職工業余時間有了一個健康、積極、向上的好去處！這在無形中減少了社會上不良習氣對我們工人隊伍的侵蝕，增強了大家對工廠的歸屬感和凝聚力！這筆效益，是無形的，但卻是無比珍貴的！”

他越說越激動，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發出清脆的響聲，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這是什么？同志們，這就是在新形勢下，一種難能可貴的開拓精神和創新意識！是用最小的成本，甚至是零成本，辦成了有利于工廠長期穩定、有利于職工切身福利的大好事！這種不等不靠、主動作為的思路，這種敢于打破常規、大膽嘗試的勁頭，值得我們各個部門，特別是后勤、工會、宣傳口的同志們，認真地、虛心地好好學習！”

最后，在所有人專注的目光中，李廠長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將會議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為了進一步探索和總結這種‘服務站模式’的成功經驗，將其規范化、制度化，并研究其推廣復制的可能性，經廠部研究決定，即日起，正式成立后勤處下屬的‘特別項目組’，專注于新型職工服務模式的探索與拓展。并任命，原后勤處干事陳醒同志，擔任該‘特別項目組’組長，行政級別定為副科級，直接對我和后勤處長負責！繼續深化和完善現有服務站的運營，并著手調研、論證其他可能開展的、惠及廣大職工的便民服務項目！”

會場內，先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命震了一下。特別項目組？直接對廠長負責？副科級？這一連串的關鍵詞，組合在一起，蘊含的信息量太大了！這意味著，陳醒這個年輕人，不僅得到了廠長的公開、力挺，更是被賦予了一塊極具彈性和潛力的“試驗田”！這個“特別項目組”組長，雖然目前可能還是個光桿司令，管轄范圍也僅限于一個服務站，但其象征意義和未來的發展空間，已然不同！

短暫的寂靜之后，是驟然響起的、熱烈而持久的掌聲！這掌聲中，有真誠的祝賀，有審慎的觀察，有復雜的算計，也有難以言表的羨慕甚至嫉妒。

無數的目光，瞬間如同聚光燈一般，齊刷刷地聚焦到了會場后排，那個原本并不起眼的角落。陳醒就坐在那里，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身姿挺拔。在聽到自己名字和任命的那一刻，他臉上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迅速恢復了平靜。他立刻站起身，先面向主席臺，向李廠長和各位領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轉向會場四周，向各位同仁謙遜地微微鞠躬致意。他的臉上，帶著符合他年齡的恭敬，眼神卻沉穩如水，看不到絲毫年輕人驟然得志應有的得意與張狂，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從容。

這一刻，無需再多言。所有人都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名叫陳醒的年輕人，已經憑借服務站的出色成績，真正地、一步一個腳印地，進入了廠最高領導層的核心視野，不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普通小干事了。他獲得了一個更高、也更顯眼的平臺。未來的紅星軋鋼廠，必將有他更多施展拳腳的空間，而這其中蘊含的機遇與挑戰，也才剛剛拉開序幕。

會議結束后，陳醒立刻被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干部圍住，道賀聲、寒暄聲不絕于耳。他一一禮貌回應，不卑不亢。當他終于走出廠部大樓，重新呼吸到車間傳來的、帶著鋼鐵與機油氣息的空氣時，他抬頭望了望軋鋼廠上空那片被煙塵渲染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清明。他知道，李廠長的肯定和這項任命，既是機遇，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更是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接下來的路，需要走得更加穩健，也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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