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醒深知,自己這份劍走偏鋒、帶有濃厚“不務正業”色彩的報告,如果按照紅星軋鋼廠固有的、層層審批的常規流程,從采購股報到后勤處,再經處內科室討論、處長簽批,最后才可能呈送到分管副廠長案頭,其命運極大概率會是在某個環節被無情地扼殺。
那些習慣于按部就班、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場哲學的科長、處長們,很容易就能找到無數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否決它:“不符合鋼廠主營業務”、“存在安全管理風險”、“占用管理精力”、“開了搞副業的壞頭”、“資金來源不清”、“人員管理復雜”……任何一條,都足以將這棵尚未破土的幼苗,輕易地踩進泥土里。他必須再次動用“非常規”渠道,繞過可能存在的中間阻力,直接與擁有拍板權的關鍵人物進行對話。
他選擇的目標,是之前在他處理傻柱事件、以及采購股初步展露頭角時,對他表示過賞識、且作風相對務實、頭腦不算僵化的李副廠長。李副廠長在廠領導班子里排名靠后,主要分管后勤、行政、基建以及工會等“非主流”卻與職工生活息息相關的領域,這個“職工文化服務站”的構想,恰好落在他的職責范圍之內。更重要的是,陳醒通過觀察和側面了解,認為李廠長是一位愿意在規則內做些實事、且具有一定風險承受能力的領導。
機會需要創造,也需要等待。陳醒像一位耐心的獵手,密切關注著李廠長的行程和狀態。終于,他瞅準了一個下午,李廠長剛主持完一個關于安全生產的會議,從會議室出來時,臉上雖帶倦容,但與人交談時語氣尚算平和,看起來心情不算糟糕。這是一個相對理想的窗口期。
陳醒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因為伏案寫作而略顯褶皺的衣領,將那份凝聚了無數心血、用最工整字跡謄抄在稿紙上的報告緊緊握在手中,如同握著一柄無形的劍,徑直來到了位于廠部辦公樓二層的副廠長辦公室門外。
李廠長的秘書小王正低頭寫著什么,抬頭見是陳醒,愣了一下。陳醒最近在廠里算是小有名氣,無論是四合院“依法辦事”的傳聞,還是采購股“優化流程”的事跡,都讓他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年輕人有了一定的辨識度。
“王秘書,您好。李廠長現在方便嗎?我有點關于職工生活方面的想法,想當面跟廠長簡單匯報一下,不會占用太長時間。”陳醒態度謙遜,語氣平穩,讓人難以拒絕。
王秘書猶豫了一下,或許是覺得陳醒算是“熟人”,也或許是被他沉穩的氣場所影響,起身進去通報。片刻后,他出來示意:“陳醒同志,廠長讓你進去,抓緊時間,廠長等會兒還有個會。”
陳醒道謝,輕輕推門而入。李副廠長的辦公室不算寬敞,陳設簡單,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是滿滿的書架,里面多是馬恩列斯毛的著作以及鋼鐵行業的技術規范、管理文件。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和茶葉混合的味道。李廠長正靠在椅背上揉著太陽穴,見陳醒進來,抬了抬下巴:“小陳啊,坐。聽說你有新想法了?采購股的工作還順利吧?”
“謝謝廠長關心,采購股的工作在錢股長和各位老師幫助下,正在逐步熟悉。”陳醒沒有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辦公桌前,雙手將那份報告遞了上去,“李廠長,打擾您休息了。關于如何能更好地服務一線職工、同時也能為廠里分擔一些非生產性支出的壓力,我利用業余時間,做了一點粗淺的調查,寫了一份不太成熟的想法,心里沒底,想請您這位老領導給把把關,批評指正。”
他的措辭極其謹慎,將姿態放得很低,強調了“業余時間”、“粗淺調查”、“不成熟想法”,避免給人留下“不安心本職工作”、“好高騖遠”的印象。
李廠長接過那份厚厚的手寫報告,標題《關于整合利用廠區邊緣閑置倉庫資源,籌建“紅星職工文化服務站”(試點)的可行性分析與初步方案》映入眼簾。他起初只是帶著一絲好奇和些許疲憊,隨意地翻閱著。但很快,他揉捏太陽穴的手指停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被報告中清晰的結構、詳實的分析和巧妙的切入點吸引住了。
他看得比陳醒預想的還要仔細,時而因為報告中某個精準的痛點分析而微微點頭,時而又因為某個大膽的具體措施而輕輕皺眉,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擊著,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動作。辦公室內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墻上掛鐘指針走動的滴答聲,空氣仿佛凝固了。
良久,李廠長終于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直射陳醒,仿佛要穿透他平靜的外表,看清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利用西邊那幾排早就廢棄的破倉庫?搞一個綜合性的文化服務站?理發、縫紉、閱覽室,還想搞點露天活動?”李廠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巨大的壓力,“小陳啊,你這個想法……不能說是異想天開,但確實很大膽,很出格。你應該知道,這事兒一旦提出來,肯定會有人說你‘不務正業’,‘手伸得太長’嗎?你本職是采購員,采購股的工作剛剛上手,怎么突然想到去搞這些跟采購毫不相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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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問題,犀利而直接,直指核心矛盾,也是陳醒必須正面回答、無法回避的關卡。
陳醒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始終微微躬著的腰板,目光迎向李廠長審視的眼神,語氣誠懇而堅定,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沉穩和自信:
“廠長,您批評得對,這確實超出了我目前的本職范圍。但我始終認為,咱們軋鋼廠搞生產建設,萬千機器轉動,其最核心、最根本的要素,是‘人’。是成千上萬在一線車間里流汗出力、默默奉獻的工人師傅們。他們每天面對的是冰冷的鋼鐵、轟鳴的機器、繁重的體力消耗。如果每天下班后,他們的生活只有吃飯、睡覺,精神上沒有寄托,生活上諸多不便,比如理個發要跑老遠,衣服破了沒地方及時縫補,想找個地方安靜看會兒書都沒有……長此以往,人的心氣兒難免會低落,會覺得生活枯燥乏味。”
他略微停頓,觀察了一下李廠長的反應,見對方沒有打斷的意思,便繼續深入,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