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那句話在耳邊響了一整夜——媽媽有本繡譜,藍色的。在堂屋柜子最底下。王蓉幾乎沒睡,天蒙蒙亮就起身,坐在窗前等天亮。江面浮起晨霧,古鎮像浸在水墨畫里,輪廓模糊而溫柔。
六點半,她走出客棧。清晨的河口鎮剛蘇醒,早點鋪冒出白汽,賣菜的老農挑著擔子走過青石板路。她買了幾個包子,用塑料袋包好放進背包——是給栓柱的。
去李家莊的路上,她反復思考該如何開口。直接要?婆家肯定不會給。偷?那不是她的作風。也許可以借“看看母親遺物”的名義,或者……
走到半路,她遇見栓柱。男孩正背著那個新書包往鎮上走,看見她,愣了一下。
姨,你怎么這么早?
來找你。王蓉拿出包子,吃了嗎?
栓柱接過,咬了一口,眼睛亮了——是肉餡的。奶奶做的稀飯,沒味道。
兩人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吃包子。晨光漸漸明亮,照在男孩臉上。王蓉仔細端詳他的眉眼:細長的眼睛,內雙,睫毛很長;鼻子小巧挺直;嘴唇薄,不說話時微微抿著。這些特征單獨看或許普通,組合在一起,就是姐姐王玲的臉。
尤其是那種神態——低頭時睫毛在臉頰投下陰影,抬頭時眼睛先抬起來看人,嘴唇微張像要說什么卻最終沒說。這些細微的表情習慣,和記憶中的姐姐一模一樣。
栓柱,王蓉輕聲說,你長得真像你媽媽。
男孩咀嚼的動作慢下來。他低下頭,又抬起眼睛看她——那個眼神,和姐姐十七歲照片里的眼神重疊了:清澈,怯生生,深處有某種堅硬的東西。
奶奶說我不像。他小聲說,她說我像爸爸。
你見過爸爸嗎?
照片上見過。栓柱把最后一口包子塞進嘴里,爸爸在我兩歲時去山西挖煤,再沒回來。有人說死了,有人說跟別人過了。奶奶不讓我問。
又一個失蹤的人。王蓉感到一種深重的荒謬:這個家庭里,母親出走,父親失蹤,留下一個孩子在祖輩身邊長大,聽著一半真一半假的故事。
你想找爸爸嗎?
栓柱搖頭:不想。他不要我了。停頓,但媽媽不一樣。媽媽是被逼走的。
這句話說得那么肯定,像一個早已完成的結論。王蓉突然意識到,這個十歲男孩在心里已經完成了一整套敘事:母親是受害者,父親是拋棄者,祖輩是無可奈何的撫養者。他在這個敘事里給自己分配的角色是:等待者。
吃完包子,王蓉幫栓柱擦了擦嘴邊的油漬。這個親昵的動作讓男孩僵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栓柱,我想看看那本繡譜。你媽媽說那是她外婆傳下來的,很重要。
奶奶不會給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王蓉猶豫著該不該把計劃告訴孩子,我想趁你爺爺奶奶不在家的時候,進去看看。你能幫我嗎?
栓柱的眼睛睜大了。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今天上午,爺爺要去鎮上賣菜,奶奶要去村衛生所拿藥。大概九點到十一點家里沒人。
你確定?
嗯。奶奶每個月的今天都去拿藥。
王蓉看了眼手機:七點二十。還有一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