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共榮庫的燈火卻比白日更亮了些。阿硯剛把最后一箱星砂礦石的入庫清單核對完畢,就聽見院外傳來熟悉的嬉笑聲——是長街的孩子們放學了,背著半舊的書包,像群剛出籠的小雀,正圍著街口的老槐樹追逐打鬧。其中幾個孩子手里還攥著用星砂捏成的小玩意兒,有星軌模型,有火焰紋小劍,都是白天在學堂跟著星明和焰鐵學做的,此刻舉在手里,借著月光閃著細碎的光。
“阿硯爺爺!”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跑過來,辮子上系著紅綢帶,正是小穗。她舉著手里的星砂小兔子,獻寶似的遞到阿硯面前,“您看我做的,焰鐵哥哥說這兔子的眼睛得用西陸的焰晶才亮,我明天就去要一塊!”
阿硯接過小兔子,指尖觸到星砂的微涼,那粗糙的質感里藏著孩子氣的認真。兔子的耳朵歪歪扭扭,眼睛用兩顆灰撲撲的石子代替,卻比任何精工雕琢的擺件都讓人覺得溫暖。“做得很好,”他笑著說,“焰晶太亮,用普通的石子反而更像兔子本來的樣子。”
小穗歪著頭想了想,用力點頭:“對哦!奶奶說過,東西不用太花哨,實在才好。”她說著,忽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焰朵姐姐讓我給您的,她說這是新烤的焰果糕,用西陸的火山蜜做的,您嘗嘗。”
油紙包剛打開,一股混合著焦糖與果香的甜氣就漫了開來。阿硯拿起一塊,糕點的邊緣還帶著點焦痕,顯然是焰朵的手藝——她做點心總掌握不好火候,卻偏喜歡琢磨這些,長街的人都嘗過她烤糊的餅干、捏散的團子,此刻這帶著焦香的焰果糕,倒比那些精致點心更讓人覺得親切。
“焰朵姐姐說,她跟著星明哥哥學了星力烘焙,說用星力控制溫度,烤出來的糕點更松軟。”小穗啃著自己手里的半塊糕,含糊不清地說,“可她總說星力太躁,控制不好,烤出來的還是帶點焦味。”
阿硯笑了,咬了口糕點,甜香里帶著點微苦的焦味,像極了焰朵那股倔強又笨拙的性子。他想起三年前焰朵剛到長街時的樣子,那時她還是個扎著火焰辮的小姑娘,見了誰都怯生生的,手里總攥著塊西陸的焰鐵牌,生怕被人搶走。如今她不僅敢在長街開了家小點心鋪,還能跟著星明學星力烘焙,連說話都帶著長街特有的調子——東域的溫婉里摻著西陸的爽朗,像摻了星砂的焰鐵,剛柔相濟。
“星明呢?還在星砂爐那邊?”阿硯問。長街的星砂爐是星明主持改造的,原本只是個普通的鍛造爐,被他加裝了星軌引動裝置,既能熔鑄礦石,又能烘焙糕點,成了長街的一景。
“嗯!他說要試新的星力配方,讓焰朵姐姐的糕點不再烤焦。”小穗指著長街深處,那里的星砂爐正亮著紅光,映得半邊天都泛著暖色調,“焰鐵哥哥也在幫忙,說要用西陸的焰火石調整爐溫,他們三個湊在一起,今天怕是要忙到半夜了。”
阿硯抬頭望去,星砂爐的紅光在夜色里跳動,隱約能看見三個身影在爐邊忙碌——星明穿著虛空的星紋長袍,正調試著爐壁上的星軌刻度;焰朵系著西陸風格的皮質圍裙,手里拿著長柄勺,時不時往爐里添點什么;焰鐵則光著膀子,掄著小鐵錘敲打爐邊的鐵塊,大概是在為新的烘焙模具塑形。三人的動作算不上默契,星明總嫌焰朵添料太急,焰鐵敲打的節奏總打亂星明的星力輸出,焰朵又抱怨焰鐵的錘子震得爐體晃悠,吵吵鬧鬧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倒比任何樂曲都更有生氣。
“他們三個,倒也湊得一處去。”阿硯輕聲道,目光掠過長街兩側的屋子。東域風格的瓦房與西陸樣式的石屋交錯排列,虛空的星砂鋪成的路面上,東域的燈籠與西陸的銅燈交替亮起,連空氣里都混著東域的茶香、虛空的星麥香和西陸的香料氣,再也分不出哪是純粹的“東域”或“西陸”。
小穗吃完糕,蹦蹦跳跳地跑回老槐樹下,那里已經聚了不少孩子,正圍著蒙克的孫子聽故事。老人坐在石碾上,手里搖著星藤編的蒲扇,講的還是當年三族工匠合力修星砂路的舊事:“……那時的星砂比現在粗礪,扎得腳底板生疼,你們的阿硯爺爺就帶著我們,用石碾子碾了三天三夜,才把路碾得像現在這么平整……”
孩子們聽得入迷,小穗擠到最前面,脆聲問:“那爺爺們流血了嗎?疼不疼?”
“疼啊,怎么不疼?”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力量,“可一想到你們現在能光著腳在這路上跑,就覺得那點疼不算什么。”
阿硯站在原地,聽著老人的話,指尖輕輕摩挲著掌心的焰果糕碎屑。他想起當年修星砂路的日子,確實苦——東域的工匠不習慣西陸的干燥,西陸的鐵匠用不慣虛空的星力工具,三族的人聚在一起,光是磨合就吵了無數次。可每當看到星砂路在石碾下變得平整,看到孩子們偷偷在未干的路面上留下腳印,那些爭吵與疲憊,就都化成了心底的暖意。
星砂爐那邊突然傳來一陣歡呼,緊接著是焰朵懊惱的叫聲。阿硯知道,多半是他們的新配方又失敗了。沒過多久,星明的身影出現在街角,懷里抱著個焦黑的糕點模具,臉上沾著星砂灰,看見阿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是沒成,焰火石的溫度太烈,星力一引就過頭。”
“慢慢來。”阿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三個能湊在一起琢磨,比成不成功更要緊。”
星明眼睛一亮:“您說得對!焰朵說,等我們試成了,就把配方寫成長街的‘共榮譜’,讓以后的人都能學著做。”他頓了頓,又說,“焰鐵想把模具打成長街的樣子,說要在糕餅上印上老槐樹和星砂爐,讓吃的人都記得長街是怎么來的。”
阿硯心里一動。長街的故事,確實該被記得。不是記在冰冷的史冊里,而是藏在糕點的紋路里,融在孩子們捏的星砂玩意兒里,浸在每一個生活在這里的人日常的煙火氣里。
“我書房里有本《長街紀事》,”阿硯說,“里面記著你們父輩初來長街時的事,明天你拿去看看。或許能給你們的‘共榮譜’添點東西。”
星明喜出望外,連連點頭,轉身又跑回星砂爐邊,遠遠傳來他興奮的喊聲:“焰朵!焰鐵!阿硯爺爺說要給我們看紀事!”
夜色更深了,長街的燈火漸漸稀疏,只有星砂爐的紅光還亮著,像顆跳動的心臟。阿硯沿著石板路慢慢走著,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兩側屋子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他走到老槐樹下,蒙克的孫子已經講完了故事,孩子們散去了大半,只有小穗還蹲在樹下,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畫的什么?”阿硯問。
小穗指著地上的畫:“長街的地圖!我要把星砂爐、老槐樹、焰朵姐姐的點心鋪都畫下來,還要畫很多小人,有阿硯爺爺,有蒙克爺爺,有星明哥哥……”她的樹枝在地上劃過,歪歪扭扭的線條里,一個大大的“家”字被圈在最中間。
阿硯蹲下身,看著那個“家”字,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他想起剛到長街時,這里還只是片荒蕪的河灘,如今卻成了三族兒女共生的家園。所謂的“共榮”,從來不是冰冷的條約,而是這些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息、爭吵、歡笑的人,用日復一日的尋常日子,慢慢熬煮出來的滋味。
他伸出手,與小穗一起,用樹枝把那個“家”字描得更深些。月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落在長街的石板路上,落在星砂爐跳動的紅光里,也落在那些尚未寫完的篇章里,故事即將落幕,但長街的煙火,才剛剛升起新的暖意。
遠處的同源湖傳來夜潮的聲音,規律而溫柔,像在為這片土地唱著永恒的搖籃曲。阿硯知道,只要老槐樹還在,星砂爐的火不滅,長街的故事就會一直寫下去,一章又一章,直到星軌輪轉,歲月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