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隱弦張
楊修離去時留下的那幾面朝廷旌旗,在江夏城頭的凜冬寒風中獵獵作響,尚未散盡最后一絲象征皇恩的余溫,徹骨的寒意便已順著城磚的縫隙,浸入守軍的骨髓。曹操那道嘉獎令上的墨字還未干,許諾的偏將軍銜與“賞賜千金”的空頭支票,如同畫在紙上的炊餅,看著誘人,卻填不滿將士們饑腸轆轆的肚皮,更解不了軍械匱乏的燃眉之急。
城頭的士兵縮著脖子,破舊的甲胄上結著一層薄霜,手中的刀槍因缺乏鐵器養護,泛著暗沉的銹跡。江風卷著濕氣撲面而來,對岸江東水寨的巡哨船如同蟄伏的猛獸,往來愈發頻繁,船上士兵的目光透過薄霧,一日比一日森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覬覦與殺意。
林凡憑欄而立,指尖撫過冰冷的城磚,心中那根因楊修到來而稍稍松弛的弦,再次被狠狠繃緊,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繃。他清楚地記得,楊修登船離去時,曾回頭望了江夏城一眼,那看似隨意的一瞥中,藏著的不只是對“火器”的貪婪——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探究、算計,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與衡量,仿佛在評估一件趁手工具的價值,又在掂量其潛在的風險。
這讓他隱隱感到不安。楊修背后站著的,從來都不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更有野心勃勃、急于招攬人才的曹植,乃至……那位始終隱在許都朝堂陰影里,隱忍不發、深不可測的司馬懿。這三人如同三張無形的網,正悄然朝著江夏,朝著他手中的火器,緩緩收緊。
“監軍。”一聲帶著濃重疲憊的呼喊,將林凡從沉思中拉回。文聘快步走來,戰袍上沾著塵土與霜花,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滿是倦色,“城西的箭樓昨夜被江風刮塌了一角,急需加固,可庫房里的硬木已經用盡,是否拆用城南部分空置的民房梁柱?”
林凡毫不猶豫地搖頭:“不可。”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亂世之中,民心便是城防的根基。拆毀民房,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實則動搖人心,一旦百姓離心,江夏便真的守不住了。讓工匠營改用毛竹,將粗壯的毛竹捆扎成束,內部填充沙土夯實,雖不及硬木堅固,卻也能撐過這陣危機,應急足矣。”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南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派往荊南的細作,可有消息傳回?”
文聘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搖頭嘆道:“情況不容樂觀。零陵太守劉度已獻城降了劉備,張飛的軍隊已經進駐城中;長沙韓玄依舊首鼠兩端,一面派人與我們虛與委蛇,一面又暗中與劉備聯絡,態度曖昧;桂陽趙范那邊,據潛伏的細作回報,其麾下郡尉陳應、鮑隆早已被劉備說降,趙范自身也是獨木難支,恐難持久。”
說到最后,文聘的聲音壓得更低:“至于武陵……我們派去的人,在抵達臨沅城外三十里時失去了聯系,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最后一條外部策應的希望,也隨著武陵細作的失聯而徹底斷絕。林凡沉默不語,望著滔滔東去的江水,心中一片沉重。北有曹操的猜忌,東有江東的虎視,南有劉備的步步緊逼,江夏,這座夾在三方勢力之間的孤城,已然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絕地。
但片刻后,他眼中的沉郁便被一絲決絕取代。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城頭疲憊卻依舊堅守的士兵,沉聲道:“既然外援難期,那我們就只能靠自己。將軍,從明日起,傳令全城: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丁,除了維持城中運轉的必要勞役外,全部編入輔兵,白日參與城防修繕、搬運物資,夜間輪流參與巡哨;同時,立刻組織人手在城內挖掘深井,越多越好,務必儲備足夠全城軍民三月飲用的清水;另外,打開官倉,登記所有可食用之物,包括糧倉里的陳糧、百姓家中的余糧,乃至城外的樹皮、草根、野果,盡數搜集起來,統一調配,未雨綢繆。”
他要將江夏這座孤城最后的潛力,壓榨到極致。哪怕是困獸,也要在絕境中露出獠牙。
就在林凡與文聘為了江夏的存亡殫精竭慮、日夜操勞之際,一場針對林凡本人,乃至整個江夏的暗流,正借著凜冽的江風掩護,悄然越過江面,涌向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城。
這日午后,林凡正在城南的工匠營中檢視新趕制出來的一批改進型“火箭”引信。工匠們圍著熔爐忙碌,火星四濺,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與木炭的刺鼻氣味。林凡手持一枚引信,仔細查看藥線的纏繞密度,眉頭微蹙,正欲吩咐工匠調整藥劑量,親隨趙武忽然快步走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主上,營外有一人求見,自稱是許都‘陳記商行’的管事,姓胡,說是奉了楊修主簿之命,有密信要親手交予您。”
林凡手中的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楊修離開江夏不過三日,為何會突然派人秘密前來?而且是以商行管事的身份,顯然是不想聲張。他不動聲色地將引信遞給身旁的工匠頭領,沉聲道:“帶他到后帳等候,屏退左右,我隨后就到。”
片刻后,林凡走進后帳。帳內光線昏暗,一名身著青色布袍、頭戴小帽的男子正垂手站立,見他進來,立刻躬身行禮,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此人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衣著普通,身上帶著淡淡的風塵氣息,像是長途跋涉而來,但一雙眼睛卻頗為靈動,轉動間透著幾分精明,絕非尋常走南闖北的商賈。
“胡管事一路辛苦。”林凡在主位上坐下,目光平靜地打量著對方,“楊主簿剛離開江夏不久,此番遣你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胡管事躬身遞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聲音壓得極低:“林監軍,楊主簿特意囑咐小人,務必將此信親手交予您本人。主簿言,此前在江夏城中,礙于場合,有些話不便明言。此信關乎監軍的前程安危,更關乎整個江夏的存亡,還請監軍務必親閱,早做決斷。”
林凡接過密信,指尖觸及火漆,感受到其干燥堅硬,顯然是密封不久。他拆開火漆,抽出信紙,快速瀏覽起來。字跡確實是楊修的手筆,飄逸中帶著幾分張揚,但信中的內容,卻讓他如墜冰窟,脊背瞬間泛起一層寒意!
信中開篇,楊修先是極力夸贊林凡的才能,稱其“于絕境中守江夏,以火器退強敵,實乃當世奇才”,隨后話鋒一轉,話里話外便透出了殺機。楊修寫道:“丞相雖明面上嘉獎監軍,然許都城內,流言洶洶。司馬仲達等人屢在丞相面前進讒言,稱監軍手握火器之秘,擁兵自重,尾大不掉,已成一方隱患;更有甚者,暗指監軍此前與江東周旋,頗有曖昧往來(意指蔣干盜書之事余波未平),恐有異心。”
緊接著,楊修便“推心置腹”地分析起林凡的處境:“監軍身處危城,外有江東周瑜虎視眈眈,內無朝中奧援,糧草軍械皆仰仗丞相供給。如今丞相疑心日重,司馬仲達又步步緊逼,若再無強援依附,恐難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下場。”
最后,信中終于露出了真實目的。楊修暗示,曹植公子求賢若渴,素來敬重有才能之人,若林凡愿將“火器”的完整制法獻于曹植,再由他楊修從中斡旋,不僅可在丞相面前為林凡辯白,消除猜忌,更能設法將他調離江夏這是非之地,召入許都,在曹植麾下任職,前程不可限量。
威逼、利誘、離間!短短一封信,將許都朝堂之上的權力斗爭、人心險惡,赤裸裸地展現在林凡面前。司馬懿的讒言如同跗骨之蛆,欲將他置于死地;而楊修,則想趁機將他和他手中的火器,一并納入曹植的陣營,當作爭奪儲位的籌碼!